语文教学呼唤“诗教”回归(一)——“诗歌与诗歌教学”网谈录
主持人开场白: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有着膨飞的“诗教”传统。所谓“诗教”,本指《诗经》“温柔敦厚”的教育作用,后来也泛指诗歌的教育宗旨和功能。孔子是“诗教”的最早也是最积极的倡导人和身体力行者。相传他亲自删定《诗》三百篇,此说虽无可考证,但孔子出于“诗教”的需要,对《诗经》下过很大的工夫,《论语》和《史记》都有记载。由于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对我国文化的深远影响,两千多年来“诗教”的传统绵延不绝。我国历代的学者文人在成长过程中无不受到过“诗教”的熏陶。
但是,自“五四”以来,尤其是近半个世纪来,随着以文言为载体的古典诗词的教学和写作日渐式微,“诗教”的传统事实上已经难以为继。许多有识之士都为我国所独有的这一悠久传统突然中断而深感惋惜。
1998年6月,中国青基会推出名为“中华古诗文经典诵读工程”的活动,并于1999年春节期间在北京音乐厅举办“中国唐宋名篇音乐朗涌会”。这次别开生面的演出,社会反响强烈,不少学校开展了各种形式的古典诗词吟涌活动,据媒体报道,广东有的学校还专门开设了“诗教”选修课。“诗教”问题重又引起了教育界的普遍关注。这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语文学习》编辑部鉴于各位嘉宾都曾在不同场合发表过关于“诗教”的精辟言论,因此委抒及邀请各位参与这次“网谈”(网上交谈),就“诗教”问题进行探讨。
陈钟梁:
我国诗的历史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诗经》。《诗经》的风、雅、颂、赋、比、兴六义,已成为我国古文化的典范。其实,还有比《诗经》更远古的,“断竹、续竹、飞土、逐肉”,短短八个字,生动地反映了当时部落人群的捋猎生活。至于唐诗宋词,无论思想价值,还是艺术价值,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余秋雨先生说得好:“在欧洲,作为古代经典最醒目的标志,是一尊尊名扬天下的雕塑和一座座屹立千百年的建筑。中国历史上毁灭性的战乱太多,只有一种难以烧毁的经典保存完好,那就是古代诗文经典。这些诗文是蕴藏在无数中国人心中的雕塑和建筑,而一代接一代传递性的诵读,便是这些经典连绵不绝的长廊。”
在半个世纪里,我国诗与诗的教学受到了三次冲击。第一次冲击是在1958年的“采风运动”中。“采凤”,采集民间的歌谣,本是一件好事,陕北的信天游、重庆的长江号子歌,都不乏诗的韵味。可惜那个时代的“采风”,“大跃进”的痕迹太重,什么“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只要能想到,就能做得到”“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是诗吗?那个不正常的时代压根儿就没有诗!一场反右运动,把知识分子的心都浇凉了。谁写诗,不是含沙射影、恶毒攻击,至少也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没落情调的流露。谁还敢写诗?
第二次冲击是在十年动乱梦魔般的日子里,充斥整个社会的是疯狂的口号,而不是诗。“复课闹革命”那年头,“毛主席诗词”进入了课堂。毛泽东同志成功地总用旧体诗词的形式,抒发无产阶级革命领袖的豪迈情怀,其作品境界阔大,雄视千古,当然值得青少年学习。遗憾的是,当年大家是把毛主席诗词当做议论文或“最高指示”来教和学的,一句一句地寻找政治斗争的针对性,挖掘微言大义,这无疑是对毛主席诗词的糟蹋。
第三次冲击是在近几年“新文化运动”出现的前后。从崔健的“一无所有”,到《还珠格格》中小燕子的“我就是这个姑娘”,再到《大话西游》至尊宝“爱你一万年”的宣言,都在催发着一种“新新文化”的诞生。新的以“视听”及“网络”为传播手段的文化与传统的以纸质媒体为主要表现手段的文化之间的“代沟”,显示了两种知识体系与话语方式的断裂。在不少青年学生中,流行歌曲、电影(电视)插曲,便是他们心中的“诗”!
在这种情况下,国家教育部颁发试用的“课程标准”,十分强调古诗文的教学与古诗文文化的传承,是很有远见的。我认为,这正是“诗教”传统的一种回归。
黄玉峰:
林语堂先生说:中国的诗歌既有广泛性,又有深刻性,而且特别重“意”尚“神”,这相当于一种宗教情绪,对于移情陶性有着十分重要的意义。
蔡元培先生也说:严格地说中国没有宗教,可以美学代宗教, 而诗情便是美学的主体,可以诗教代宗教。
可如今,诗惰的消融,诗歌的凋零,对美学的隔膜,让人吃惊。连高考作文说明中都要加一句“文体不限,诗歌除外”。这表明中华民族人文精神的萎顿,以至连最有激情的大中学生都远离了诗歌,冷落了美学。
一个诗的国度,竟然没有了诗,没有了激情;应该最爱诗的青少年不愿读诗,读不进,也读不懂,这是何等触目惊心的事情!
我们的祖先,十分看重诗教,有时甚至把它放到教育的首要地位。在一本读书人的必读书《礼记》中,有一篇《经解》,记载了孔子的几段很值得玩味的话:“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也。”意思是凡亲身到一个地方,那里的教育情况就可以看出来,凡是老百姓温柔敦厚的,那便是诗教的结果;老百姓不仅温柔敦厚而且很聪明,那便是学《诗经》学得很深入了。
这就是说学诗的作用在移情,在改变人的性情,使人心走上正道。《论语》里也记叙了孔子谈论诗歌的很多趣事。有一次,他看到自己的独生子匆匆走过庭院,便叫住他问,诗学得怎么样了,并教训他“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连讲话都讲不好。他还一再强调诗歌的作用“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也就是通过诗歌观察社会,了解社会,团结同志,表现自我,调节心理。
诗教不是为了培养诗人,而是为了提高青少年的审美能力,是要把美的种子播撒到他们的心田里。这是作为一个现代人必须具备的素质。托尔斯泰说艺术的功用在传染情感,而所传染的情感能和谐人与人的关系。人的全面发展离不开知和情,知是用理性的逻辑的方式把握世界,情是用审美的艺术的方式把握世界,现在的应试教育只重前者,所以陷入了科学主义的泥潭,使学生功利化,成为缺少情感,缺少理想,缺少创造,缺少想象力的人。一句话,缺少人文素养。进行诗教,就是要弥补人性发展在这一方面的严重缺损。
主持人:
确实,诗教对塑造学生的健全人格和美的心灵,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是不是可以这样说,诗教是素质教育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江泽民同志在接见“中国唐宋名篇音乐朗诵会”的演创人员时说的一番话,其实对这个问题已经做出了十分精要的回答。他指出:“中国的古典诗词,博大精深,内涵深刻,意存高远,也包含很多哲理。学一点古典诗文,有利于陶冶情操,加强修养,丰富思想……有助于弘扬祖国的优秀传统文化,增强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亟需解决的课题是:对语文课本中的不少诗歌,怎样教才能充分发挥诗教的陶冶功能?诗歌教学与一般课文的教学应该有怎样的不同?
钱涛:
诗歌教学的方法来源于对诗歌本质的理解。“诗言志”,这是自孔夫子以来,对诗的内涵的本质的认识。而“立象以尽意”,也是孔夫子有关诗歌形式与内容关系的精辟见解。这都是中国历代诗家所遵循的宗旨,也是我们进行诗歌教学的出发点。
教学一首诗(无论是新诗古诗),都不能离开对于意念、意象和意境三个层面的研究。意念是诗人心中的念头(志向,情感,情调),意象是诗人表意时所借用的形象。象是形式,意是内容。造一个象,立一个意,这便是诗。而意境则是造象立意所达到的艺术境界。诗人流沙河用“珠胎暗体”比喻诗的形成。你看,海贝河蚌都有一个珍珠层,但不一定能育珠。只有产生了外部刺激(细沙人侵磨擦),海贝河蚌才会分泌胶液而育成珍珠。同样,生活和写作能力,是诗人的珍珠层,意念即是一种刺激,而这种意念所借意象便是胶液了,诗歌由此成形。在教学诗歌过程中,必须遵循诗的这一持殊规律。
郑桂华:
讨论怎样教诗歌,我想首先应该弄明白我们为什么要学诗歌,从诗歌里学什么。
诗歌是放在语文课里来学的。我们从语文课里学什么呢?学生学新词,学篇章结构,学表达方法,学主题思想。这些东西诗歌星有没有呢,当然有,但是不多,至少不是主要的。诗歌里有字词,但是有限;诗歌里有结构,往往很简单:诗歌里有主题,又不免有些朦胧,不像其他文休那么明确:诗歌星还有韵律,但是,韵律只是诗歌里附加的成分,李白不大讲格律,却是最好的诗人,清朝有人最重格律,却把诗写死了。因此,想从诗歌里学语文知识,学主题思想,甚至学逻辑分析能力,都是抓小弃大。有人说,诗歌是无谱的音乐,欣赏音乐要用“心”聆听,整体感悟。你能把音乐拆成“碎片”来欣赏吗?诗歌也应该是这样的。张炎在《词源》中讥吴梦窗的词是“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其实所有的诗词都不能“碎拆”开来欣赏,不独梦窗词为然。诗歌的本质特点是什么?是情绪和情感的抒发。诗歌因为较少细节的描述、价值观念的束缚、个人恩怨的羁绊,几乎纯粹是情绪化的喷发,因而比其他样式的文学作品更能超越时代的局限,从而获得持久的生命力。你能说“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是抱怨哪一个人不理解自己吗?你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是发泄对哪一位当权者的不满吗?你能说“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是控诉社会黑暗吗?是,又不都是。诗歌从创作的角度说,是个人情绪的瞬间爆发;对读者来说,感受到的却是人类的爱与恨、美与丑、和谐与冲突等普遍的感情。比如从屈原的《天问》中,我们能体验上下求索与质疑的精神;从“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西出阳关无故人”中品尝永恒的孤独感;从“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中领略大丈夫的万丈豪情;从“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去接近人类的奉献精神;从“悠然见南山”“海上明月共潮生”感受入对自然的憧憬与和谐。可以说,诗歌是人类某种宝贵的情绪、情感在瞬间的灵光闪现。人们读诗,正是通过对瞬间的把握,以补充自己情感经验的不足,或引起心灵的共鸣,从而体验到某种人生情绪的极致。
基币这样的认识,我以为诗歌教学至少应该有三个层面的活动。一是判读,即运用语言和逻辑识别能力辨别作者说的是什么,是怎么说的。二是对接,即将自己的情感经验,与诗歌中的情感经验进行比较,从而产生共鸣,使之转化为自己的情感内存。比如杜甫的“一览众山小”,写的是登上泰山的感受,你没有登过泰山,但是你登上过“东方明珠”或其他的超高层建筑,照样可以体会那种居高望远、万物人胸的境界。三是抒发,即把既有的感情休验换一种形式(例如充满情感的朗涌、吟哦)对外抒发。如果用电脑的工作程序来比喻,第一层好像扫描,第二层好像处理存盘,第三层相当于调用输出。以往我们的教学比较多的停留在第一个层面立,即通过大量的词句分析,背景介绍,千方百计去弄清楚作者到底说的是什么。至于这首诗跟“我”、跟时代有什么关系,则全然不顾。考试也有这个问题,一定要让学生说出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为什么要用这个字。从来不问“你从这个字体味到了什么”“如果让你写的话会用什么字”。我认为,作者说的是什么有时候并不重要,关键是我们从中读出了什么。古人读诗就有“作者未必然,读者未必不然”“诗无达洁”的经验。这个“读出了什么”,就需要语言能力、感悟能力,就有感情体验、审美体验。教学诗歌就要引导学生达到这一步。
陈钟梁:
朱自清先生在《经典常谈》中说:“经典训练的价值不在实用,而在文化。”现代诗文的教学需要激情,需要发现,需要陶醉。现在有的语文老师教诗,过于理性化,像教说明文那样冷静,图解式的分析,没有诗的意境。闻一多、梁实秋当年在清华园组织了一个诗社。闻一多说,既然是诗,就得有“诗的艺术,诗的想象,诗的情感。在诗的王国中,宁可多一点贵族精神,也万万不可提倡什么‘平民风格’”。我想,我们语文教师应当站在诗人的高度,用浪漫主义色彩去教诗。要启发学生从诗中读出自己的独特体会,读出自己的想象力和鲜明的个性。当然诗歌的考试也必须改革,那种只有一个答案的标准化试题与诗歌的合理解读是格格不入的。
对于中小学生来说,学习古诗词首先要熟背在心。海外学人刘铭绍先生认为:读诗“除了复古,别无他法”,“复古之意,乃背诵也”。杨振宁博士曾谈起他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就教他背诵几十首唐诗宋词,有的懂,有的不全懂。70多年来,在人生旅途中经历了种种阴晴圆缺,悲欢离合,才逐渐领悟到一些名句的真正含义。鲁迅也说过,年轻时读向子期《恩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几行,刚开头却又煞尾了,后来社会阅历丰富了,他终于懂了。可见,古诗文教学,必须遵循学生的认知心理发展规律。小学阶段重在开发学生记性,大量的背诵、积累;初中阶段,可以开始引导学生去理解,去品味,唤起灵性;而真正悟性的获得,可能要到高中阶段,不过这也仅仅是悟性的启蒙阶段。因为真要获得诗的鉴赏力,需要不断有新知识、生活阅历、人生体验的积淀。
黄玉峰:
古人对诗歌的理解有十分精辟的论断,他们强调读诗主要是品味诗中表达出来的一种意,一种情,一种韵,而不要落得太实。所谓诗无达沽,有很吃多诗是只可意会不能言传的,更不能分析,现在有些教师讲诗一句一句落实不够,还要一个字一个字分析,实在是吃力不讨好,在这样的分析中,把诗情诗意诗韵全分析完了,更有甚者,还要用现代语法,现代修辞法去硬套,那就更是南辗北辙了。
学诗歌最原始,也是最好的方法,就是诵读。同样一个意思如果用大白话讲就索然无味。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用大白话讲,一会儿抬头看月亮,一会儿低头思念故乡,意思没变,意境全部破坏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壳蹬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翻成白话,更是把它原有的苍凉感,对宇宙人生,对时空的感悟一下子全破坏了,只有读,把节奏韵律全读出来,才能渐渐休会到诗之妙。同时不知不觉地自身也起了变化。
所以教师要千方百计引导学生读,读出韵味,读出节奏,读出意境。当然这并不排斥讲,讲解也是必要的,但一定要讲出自己的体会,是“我”读诗的体会,而不是别人的理解。也要让学生在读后谈感受。
主持人:
诸位对诗歌教学的见解可谓殊途同归,我尤其欣赏那位海外学人刘铭绍先生关于读诗之法要“复古”的意见,我甚至认为不妨让学生适当地学一点“吟哦”之法。所谓“三分诗靠七分吟”,许多意境深邃的诗句,非吟不足以入其境,得其趣,领略其韵味。当然,这对语文教师提出了较高的要求。另外,诗歌的教学除了强调吟诵品味,在具休教法上是不是也该有些讲究呢?诸位能否结合教学实践再谈些体会?
郑桂华:
诗歌是语文教材里最特殊的部分。我体会,教诗歌要“三多三少”:多一些声情并茂的诵读,少一些学究解经式的分析;多一些陶情冶性的快乐,少一些正襟危坐的严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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