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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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孩子作者:查理?金斯莱[英国] 第一章 从前有个扫烟囱的小孩,名叫汤姆。这个名字很短,你从前也听见过,所以你记起来是不会有多大的困难的。 他住在北方一个大城市里;城里有很多的烟囱要扫,所以汤姆有很多的钱可赚,汤姆的师傅因此就有很多的钱可花。汤姆不会读书,也不会写字,他自己也不想读书写字。他从不洗脸,他住的院子那边也没有水。 他在一天当中,有时候哭,有时候笑。碰到要爬上黑暗的烟囱,把他的膝盖和臂肘擦破皮时,他就哭;碰到煤灰迷了眼睛,他也哭,这种事情是天天都有的。他师傅打他时,他也哭,这也是天天都有的。他肚子吃不饱时也哭,这同样也是天天有的。可是跟别的孩子掷铜钱,或者跳田鸡,一根根木桩跳过去;或者看见有人骑马跑过时向马腿扔石子,碰到这种时候,在这些游戏当中,他就笑了。尤其是向马腿扔石子,如果附近有堵墙可以给他躲起来的话,最够味儿。 至于扫烟囱、饿肚子和挨打,汤姆认为这都是世界上应有的事情,犹如下雨下雪和响雷一样,也犹如老驴捱过一阵子冰雹一样,汤姆对这类事情总是勇敢地硬一硬头皮捱过去,然后摇摇头,照样欢欢喜喜,想着好日子总是要来的。到那时候他将长大成人,而且是个扫烟囱的好手,坐在酒店里喝一大杯啤酒,抽着长烟斗,打纸牌时赌的都是银币,穿的是绒布衣服和皮靴,养一头有灰色耳朵的白哈巴狗,把小狗装在自己口袋里,就像一个男子汉一样。 他也要收学徒,收上一个,两个,三个,只要收得到就收。妙啊,他也要虐待他们,打得他们团团转,像他的师傅对待他那样。他要叫他们把装煤灰的口袋扛回家去,自己却骑着驴子走在他们前面,嘴里含一根烟斗,衣领钮扣孔里插一朵鲜花,像个国王走在自己军队的前面一样。对啊,好日子总是要来的;所以,只要逢到他师傅让汤姆喝一口他喝剩的啤酒底酒底时,汤姆就是城中最快活的孩子了。 有一天,一个神气十足的小马夫骑马来到汤姆住的院子里。汤姆这时躲在墙后面,正预备用块破砖扔那人的马腿,这是那一带地方对待生人的一种风俗。可是马夫瞧见了汤姆,就招呼他,问他那个扫烟囱的葛林先生住在哪儿。葛林先生原来就是汤姆的师傅。汤姆向来懂得生意经,对主顾总是客客气气,就悄悄地把破砖放在墙后,跑过来接生意。 那人叫葛林先生明天早上到约翰?哈特荷佛爵爷府上去,因为爵爷那里原来扫烟囱的人给关进监牢里去了,府里的烟囱没有人扫。说完他就上马走了,连汤姆也来不及问他那个扫烟囱的人给关进监牢是为的什么。汤姆自己也曾经有一两次给关进监牢,所以这事使他很感兴趣。还有,那个马夫的外表非常整洁褐黄色的绑腿套,褐黄色的裤子,褐黄色的短外褂,打了一条雪白的领带,领带上插一根漂亮的别针,一张干净的红润的圆脸这种派头最使汤姆厌恶。他认为这人是个傲慢无理的家伙,穿了一身漂亮的衣服,装得神气活现,其实这些衣服全是别人买给他的。汤姆依旧走到墙后面去拾那破砖头。但是他一想,这人是来是来谈生意的,并没有恶意,也就算了。 他的师傅一听说有这么一个新主顾,快活得不像样子,把汤姆一拳打倒在地上。平时晚上他都是喝两杯啤酒,那天晚上他又多喝了几杯,为的是第二天一早好起来。他的理由是,一个人睡醒来时头越痛得厉害,就越要跑到外面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第二天早上四点钟,他真的起来了,起来又把汤姆一拳打倒在地上,这样算是给汤姆一次教训(就像那些少爷们在学校里经常受着教训一样),好叫他这一天内特别安分一点;因为他要上一家大户人家去,只要能做得使主顾满意,好处可能多着呢。汤姆也是这样的想法。就是他师傅不打他,他也会极力装得规规矩矩的,因为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地方该是哈特荷佛府了(虽然他并没有见过);而且哈特荷佛爵爷或是约翰爵爷(他是见过的,因为汤姆两次都是被他送进监牢里去的)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人。 哈特荷佛府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地方,就在富足的北方也是个了不起的地方。一座庄园,养着很多鹿。汤姆把这些鹿认作专门喜欢吃小孩子的妖怪。这里有好几英里长的禁猎场,葛,葛林先生和那些青年矿工有时候偷进去捉山鸡等野味吃。就在这种时候,汤姆瞧见了那些山鸡,心里盘算着这些山鸡吃起来不知是什么味道。一条壮阔的河流,河里出鲑鱼,葛林先生和他的朋友也想偷进去捉鱼,可是要捉鱼就得钻进冷水里,这个他们可不喜欢。总之,哈特荷佛府是个了不起的地方,而且约翰爵爷也是个了不起的老头儿,连葛林先生都尊敬他。葛林先生尊敬他是因为,如果葛林是罪有应得的话,他就可以把葛林先生关进监牢里去。他每星期总有一两次把人关进监牢里去呢。葛林先生尊敬他,是因为好多英里长的土地都是他的产业;是因为在那些养着猎狗的一班乡绅中间,他是个快乐的、诚实的、讲道理的人。他认为应该怎样对待他的邻居,他就怎样对待。他认为自己应该拿什么,他就拿什么。不但如此,他的身体足有两百磅重;胸围有多少,谁也没法说。这儿打得过葛林先生的人很少,可是他要是跟葛林先生打一架的话,那准会把葛林先生打倒。不过,孩子,这事在约翰爵爷做来是不大好的。多少事情都是这样,尽管你心里非常想做,但是你不能做,这也是如此。葛林先生因为尊敬约翰爵爷,所以当约翰爵爷骑马经过城里的时候,葛林先生总要举手到帽沿向他敬礼。 我敢说,你们从来就没有在夏天半夜三点钟起来过。(注:英国北方夏季天亮得特别早)有些人夜里三点钟起来是为了捉鲑鱼;有些人三点钟起来是为了爬阿尔卑斯山;还有许许多多的人三点钟起来是因为他们没有办法,不得不起来,就像汤姆这样。可是,说实在话,夏天半夜里三点钟起来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面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里面最最受用的时刻。至于为什么大家都不在这个时候起来,我也说不出,只好说他们故意要把白天做得了的事情放在晚上做,好毁掉自己的脑力和健康的肤色罢了。汤姆呢,既不在晚上八点半钟出去吃晚饭,也不在晚上十点钟赴跳舞会,并且也不从夜里十二点钟跳舞跳到早上四点钟。汤姆在他的师傅七点钟上酒店的时候,就睡觉了,睡得同一头死猪一样。所以当那些老爷、太太们正预备去睡觉的时候,汤姆已经准备起来了;就像雄鸡那样没有礼貌,总是一早起来把那些女仆们叫醒。 汤姆就这样跟着他的师傅一同出发。葛林先生骑着驴子走在前面,汤姆带着烟囱刷子走在后面,出了院子,到了街上,在那些关闭的百叶窗前面走过,在那个眯着眼睛的疲倦的警察前面走过,在半明不暗的晨光里映得半明不暗的那些屋顶下面走过。 他们穿过煤矿工人的村子,这时家家都关上门,静悄悄的。他们穿过路上的关卡,这时候他们就到了真正的乡下了。两人沿着黑色的扬起灰尘的泥路前进,路两旁堆的全是黑煤渣,有墙那样高,耳朵里只听见附近煤田里挖煤机器嘶鸣着,并且发出诉诉说声音,此外什么声音也没有。?是不久路就变白了,墙也变白了,墙角的野草长得很高,野花开得很鲜艳, 都给露水湿透。挖煤机器的嘶鸣已经听不见了,只听见云雀儿高高在天上唱着晨歌,芦苇里小啁啾,它已经这样唱了一夜了。 余下的全是一片寂静。因为地球老婆婆这时还在沉睡着,而且她睡时比醒时还要美丽。大榆树在金绿交映的草场上面沉睡着,树底下那些牛也沉睡着。唉,还有附近的几块白云也同样沉睡着,疲倦得好似全都躺到地面上来,夹在榆树的枝干中间,沿着河边赤杨树的树顶树顶,望去就像一条条白雪或者白沙,要等太阳唤它们起来,然后再升上澄澈的青空去做它们白天做的事情。 两个人向前走去。汤姆不住地四下张望,因为他从来没有跑到这样远的乡下来过。他渴望爬过一处棚门,去摘毛茛花,并且寻找篱笆里的鸟窝。可是葛林先生是个生意人,绝对不肯答应他的。 不久他们碰到了一个穷爱尔兰女人,她背着一个包袱在路上走着,走得很艰难。她头上裹着一块灰色头巾,穿一条大红裙子,叫人一看就断定她是从加尔威来的。她光着脚不穿鞋子,也不穿袜子,一拐一拐地走着,人好像很疲倦,两脚也走得很酸痛似的。可是她长得很高,很美,有一双明亮的灰色眼珠,又乌又密的头发拖过两颊。葛林先生看得非常中意,所以当自己走近她时就向她喊道:“这路太硬了,不是你这双尊贵的脚走得了的。你上这驴子,骑在我后面好不好,姑娘?” 可是,她也许不喜欢葛林先生的样子和他讲话的口气,她冷冷地回答:“谢谢,我上不来。我倒愿意跟你这个小孩子一块儿走。” “随你的便。”葛林气哼哼地说,照旧抽他的烟。 那女人就跟汤姆并排走起来,一面跟汤姆谈着话,问他住在哪里,知道些什么事情,又问到他全部的身世。谈到后来,汤姆觉得自己从不曾见过这样说话讨人喜欢的女人。 接着汤姆问她的家在哪里。她说远在大海那边。汤姆问她海是怎样的。她就告诉他,在冬季的黑夜里,海怎样在礁石上翻腾。怎样怒吼;在明朗的夏季的白天里,海又是怎样静静地睡着,让孩子们在海里游泳和玩耍。她还跟他讲了许多关于海的故事。汤姆听了巴不得能够去看一看大海,而且照样在海里游一下。 终于他们走到山脚下泉水边。这泉水并不像你在这儿见到的两种泉水:一种是从一个潭里面白沙粒里沁出来的,潭里面长了些红捕蝇草、酸葫芦和芬香的野白兰;另一种是,在长了一丛丛羊齿草的峡谷中,从温暖的沙岸下流出来的,翻着泡沫,把水底的沙打着漩,这样日日夜夜,终年不绝。这泉水和上面两种泉水都不像,是十足的北方石灰泉,就像西西里岛或者希腊的那些泉水一样。古代的人幻想这些泉水旁边常常有女水仙在热天坐着纳凉,同时牧羊人躲在树丛后面向她们窥望。这股汹涌的泉水就从一座石灰岩脚下的一个矮石洞里冲出来。它翻泡溅沫,发出声音,清澈得使人简直分别不出哪儿是水,哪儿是空气。泉水低低沿着路旁流去,形成一道溪流,这股水的力量足够推动一座碾子。在泉水四周开着淡青的绣球花、金黄的毛茛花、野生的覆盆子和开得像一堆堆白雪似的山樱花。 葛林在泉水旁边站着观望;汤姆也在望。汤姆心里想,不知道有没有东西住在黑洞里面,夜间从洞里出来在草地上飞翔。可是葛林却一点心思不想。他一句话不说,下了驴子,爬过那座矮墙,跪在泉水旁边,就把自己那个难看的脑袋在泉水里浸起来,弄得泉水很脏。 汤姆却在急急忙忙摘野花。爱尔兰女人也帮助他摘。并且教给他怎样扎花。两人把花扎成一个很美丽的花束。可是当汤姆看见葛林真个洗起脸来时,他就花也不扎了,看得甚为诧异。等葛林洗完脸,摆动着两只耳朵,使耳朵干燥的时候,汤姆就说:“咦,师傅,我从没看见你洗过脸呢。” “你很可能不会再看见。我洗脸并不是要干净,而是要凉爽一下。要是我像一个满脸煤灰的青年矿工,每隔个把星期洗一次脸,那才丢人呢。” “我也巴不得把头放在泉水里浸一浸呢,”可怜的小汤姆说,“这样敢保跟把头放在城里抽水机下面一样痛快;而且这里可没有教区里的人把你赶走。”“你跟我来,”葛林说,“你要洗什么脸?你又没有像我昨天晚上那样喝了半加仑的啤酒。” “我不管你是怎么回事。”淘气的汤姆说着就跑到泉水旁边洗起脸来。 「鹆直纠从幸欢亲气,因为那个女人?愿?汤姆在一起,不跟他在一起,所以他骂了汤姆许多难听的话,把汤姆从地上一把抓起,痛打起来。可是汤姆已经挨惯了这一套,他把头藏在葛林的大腿中间,不让他打到,同时使劲踢他的脚踝。“难道你不觉得可耻吗,葛林?”爱尔兰女人在墙那一边喊。 葛林抬头一看,听她说出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可是他只回答:“不觉得,而且永远不觉得。”又继续打汤姆。 “这的确就是你。如果你过去觉得羞耻的话,你老早就回到凡谷去了。”“你知道什么凡谷?”葛林叫出来;他住手不打汤姆了。 “我知道凡谷,我也知道你。譬如说,两年前马丁节的夜里,在赤杨泽那边发生的事情,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你知道?”葛林大声喊。他丢下汤姆,爬过矮墙,和那女人面对面站着。汤姆当他会打那女人,可是那女人正颜厉色地看着他,使他不敢下手。 “是的,当时我在那里。”爱尔兰女人冷静地说。 「鹆骂了她许多下流话,后来说,“听你的口音,你并不是一个爱尔兰女人。”“你不用管我是谁。总之我是看见了。如果你再打这个孩子,我就可以把我知道的事情说出来。” 葛林好像很害怕,他没再说什么就锷驴子。 “你站着!”爱尔兰女人说,“我还有一句话要向你们两个人说,因为你们两个在事情完结之前,都还要见到我。那些愿意清白的人得到的将是清白;那些自甘下流的人,将要下流到底。记着。” 她转身走了,穿过一座栅门,向草场走去。葛林一动不动站了一会,就像吓呆了似的。后来他跑去追她,叫道:“你回来。”可是当他赶到草场上时,草场上并没有什么女人。 她躲起来了吗?这儿并没有什么地方躲得了。可是葛林仍旧四处找她。汤姆也想找她,因为汤姆跟葛林一样,她这样突然不见,弄得迷迷糊糊。可是不管他们怎样找寻,那女人还人还是找不到。 「鹆钟只来了,呆若木鸡似的一声不响,因为他心里有点儿害怕了。他骑上驴子,重新装上烟斗,抽着烟走,不再去惹汤姆。 当时他们又走了三英里多路,就到了约翰爵爷庄园的门口。 庄子的人住的房子都非常高大。铁栅栏的园门也非常高大,有两根石头做的门柱,每根柱子上都刻了一个怕死人的恶鬼。恶鬼有一嘴獠牙,头上两只角,拖着一条尾巴。据说约翰爵爷的祖先参加玫瑰战争(十五世纪英国两个贵族互争王位的战争)时,头上戴的就是这种鬼头盔。他那些祖先一定是小心谨慎的人,戴这种鬼头盔就是为了吓唬那些敌人,使他们看见赶快逃命啊。 葛林拉一下门铃,就有一个管园子的人走出来,开了门。 “爵爷叫我等你呢,”他说,“你听着,规规矩矩由大路走,不要乱跑;回来的时候,可不要让我捉到你偷了什么兔子之类。我要仔细搜查呢,你记着。”“假如藏在煤灰袋下面,你可搜不到啦。”葛林说,自己大笑起来。 管园子的也笑了,就说:“你既然是这样的人,我还是一起陪你上大房子去吧。”“我”我想你顶好陪着我。老兄,看守园内山鸡野兔的是你,不是我啊。“ 管园子的跟他们一起走了,一路上跟葛林谈得很开心,这使汤姆看了诧异之极。其实管园子和小偷并无分别,在家里是管园子的,到了外面就是小偷,汤姆哪里知道呢?他们在一条两边是菩提树的大路上走着,这条路足足有一英里长。汤姆从菩提树枝干中间望见许多鹿睡在羊齿草里,头上鹿角竖得那么高,看得他心惊胆战。这样大的树,汤姆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抬起头来,好像青天就歇在树顶上。可是最使他弄不明白的是一种古怪的嗡嗡声,一路走来都听得见。汤姆愈来愈弄不明白,索性鼓起勇气来问管园子的这是怎么一回事。 汤姆说话时非常恭敬,并且喊他“老爷”,实在是因为心里非常害怕他罢了。管园子的听汤姆称他“老爷”很是高兴,就告诉汤姆,说这些是菩提树上采花的蜜蜂。 “蜜蜂是什么?”汤姆问。 “做蜜的。” “蜜是什么?”汤姆又问。 “你不要罗嗦。”葛林说。 “你别管这孩子。”管园子的说,“这小家伙很懂礼貌,在他是很难得的。要是跟你这种人在一起,不久一定会变坏。” 「鹆大笑,他觉得这话对他是一恭维。 “但愿我能做个管园子的,”汤姆说,“能够住在这样美丽的地方,穿上绿丝绒衣服,而且钮扣上还挂着一个真正的唤狗的哨子,像你这样。” 管园子的笑了,他总算是个好心肠的人。 “孩子,闲是闲非都少管。你的饭碗无论如何比我的要靠得住多啦。你说对吗,葛林?” 「鹆钟执笑起来。接着两个人谈话的声音放的很低。不固姆还能够听得出是在争唇行偷猎的事情。最后葛执直地说,“你有什么理由不信任我呢?”“目前没有。” “那么等你有了理由之后再问我什么问题,因为我是个正派人。” 这话引得两人又大笑一阵,因为他们认为很可笑。 当时他们已经走到大房子前面的大铁门前面。铁门里面盛开着杜鹃花,汤姆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网;然后又望着那所大房子本身,心里想不知道里面有多少烟囱。又想,这房子不知道多少年前造的,造这房子的人叫什么名字,他造这房子不知道拿到多少钱。可是汤姆和他的师傅并没有从大铁门进去,像公爵和主教进来时那样,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子,从房子后面后面一个小小后门进去。放他们进去的是一个倒煤灰的男仆,怪难看地打着哈欠。在过道里他们碰见女管家,穿了一身花花绿绿的印花晨衣,汤姆几乎把她当作爵爷太太。她用许多严厉的话愿葛林要当心这个,又要当心那个,就好像爬上烟囱的是葛林而不是汤姆似的。葛林听着她吩咐,不时低声对汤姆说:“小鬼,你要记着这个。”汤姆真个记在心里,至少能记得多少就记得多少。后来女管家把他们带到一个房间里,房里的东西全用大张的牛皮纸盖着,就命令他们动起手来,讲话的声音又高又傲慢。汤姆呜咽了两声,又被他师傅踢了一脚,就这样钻进炉格子,爬进烟囱里去。一个女仆留在房间里面看守家具;葛林先生跟她讲了许多讨好的话,又像开玩笑,又像献殷勤,可是女仆很少理睬他。 汤姆究竟扫了多少烟囱,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他扫得非常之多,所以扫得很疲倦,而且弄得迷迷惑惑的,因为那些烟囱和汤姆一向在城里扫的烟囱不同,又大又曲折,过去改建过好多次,所以现在弄得分不清,有点儿纠缠在一起了。乡间老式别墅里的烟囱都是这样子,你只要爬上去一看就明白了,不过恐怕你未见得肯爬上去。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汤姆在烟囱里简直迷失了方向。迷失方向在他倒无所谓,而且他钻在烟囱里就像鼹鼠钻在地下一样成为习惯,反正眼前是一片漆黑。可是到了最后爬下烟囱,他以为走对了时,偏偏走错了。他发觉自己站在一间房间的炉毯上面。这样的房间,他有生来就没有见过。 这样的房间汤姆从来就没有瞧见过。他从前走进上流人士的房间都是地毯卷起来,窗帘放下,家具堆放在一起并且用块布盖着,墙上的画都是用围裙或罩衫遮上。汤姆时常盘算,这些房间安排妥当之后,给那些高贵的人们起居时,不知道是什么模样。现在可看见了,而且他觉得房间看上去非常之美。 房中的陈设全是白色:白窗帘,白帐子,白家具,白色的墙壁,另有几处画上几根粉红色的线条。地毯上满是鲜艳的小花。墙上挂的画都装有金框子,有些画的绅士贵妇,有些画的骏马猎狗,汤姆看了觉得非常有趣。汤姆欢喜那些马,可是不大中意那些狗,因为里面没有哈巴狗,连一条小猎狗都没有。 他接着看见一个洗脸架,上面放着水壶、面盆、肥皂、刷子和毛巾。还有一个大浴缸,缸,里面放满清水。这么一大堆东西,全为了洗脸、洗澡用的,这使汤姆看了很弄不明白。汤姆想:“照师傅的那一套说法,她一定是个脏女人,才需要这么多的水来洗。可是洗了之后,她把污水藏到哪里去了呢?我在房间里看不见一点肮脏,她用的毛巾也一点也不脏,从这一点可以推想她一定是个狡猾的女人。”后来,他朝床上望望,那个脏女人被他瞧见了;这时他惊得气都不敢透出来。睡在雪白的被单下面,枕着雪白的枕头,原来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小姑娘。这样美丽的小姑娘汤姆还从来没有见过。她的两颊就和枕头一样白,头发就像金丝,在床上散成一片。她的年龄大致和汤姆一样大,也许大一两岁;可是汤姆心里并没有想到这些。他只想到她的嫩皮肤和金黄的头发,弄不明白她到底是个真正的活人,还是他在店里看见的那种蜡娃娃。可是当他看见她呼吸时,她就断定她是个活人。他眼睛睁得那么大地站在那儿望她,就好像她是天仙下凡一样。 不对。她不可能是肮脏的。她永远不会肮脏,汤姆自己在想。后来他又想:“是不是所有的人洗了之后都像她这样呢?”他望望自己的手腕,想把上面的煤灰搓掉,一面盘算这些煤灰会不会搓得下来。“如果我长得像她这样,敢说我的样子要好看得多。”汤姆向四面望望,忽然看见一个又丑又黑、衣服褴褛的小孩子靠近他站着,一双烂眼睛,露出一嘴白牙在笑。他怒冲冲转向这个小孩子。这样漆黑的瘦猴子跑到这样可爱的小姑娘房里来是什么意思?再一瞧时,原来是一面大镜子里面照出来的自己的形象,汤姆从来没有看见自己这副模样过。 这在汤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肮脏。他又羞又怒,就哭了出来。他转身准备轻手轻脚再爬进烟囱躲起来,可是把炭栏撞倒了,把火棒也摔下来,那个声音就像一万只洋铁壶拴在一万只疯狗的尾巴上拖着跑一样。 床上的小姑娘跳了起来,看见汤姆,尖声尖气叫得像一只孔雀。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保姆从隔壁房间里赶进来,看见汤姆这副模样,断定他是个抢东西和杀人放火的强盗。这时汤姆正跌在炭栏上,老保姆飞快向他赶过来,一把抓着他的外褂。可是她并没有捉到他。汤姆曾经有好多次被警察捉到过,不但如此,而且好多次从警察手里逃了出来。他要是笨得会被一个老太婆抓着,可再没有脸见他那些朋友了。所以汤姆从这位善良女人的胳膊下面溜了出来,跑过房间,立刻从窗口跳出来。虽然汤姆颇有胆量跳下去,他并不要这样做。他也不用顺着水落管滑下去,这在他更是拿手好戏了。有一次他顺着水落管爬上教堂的屋顶,据他自己说是掏雪鸟蛋,可是警察硬说他是偷铅皮。但是警察上不去,眼睛睁望着他高高坐起,一直坐到太阳热得他受不了时,他才从另一条水落管溜下来。警察无可奈何,只好回警察局去吃饭。原来窗子下面,刚好有一棵树,叶子很大,芳香的花简直有汤姆的头那么大。我想,那大约是棵木兰树,可是汤姆根本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他就像一只猫从树上溜了下来,穿过花园中的草地,爬过铁栅栏,从庄园这边向树林子跑去,急得老保姆在窗口死命地叫喊,喊救火,喊救命。 小花匠正在割草,看见汤姆,就扔下自己的镰刀。镰刀绊着他的腿,把胫肉割开,害得他躺了一个星期。可是当时他在匆忙中一点也不觉得,仍旧去追赶汤姆。挤牛奶的女佣人听人听见叫喊声,自己膝盖把搅乳器碰翻,洒得一地的奶油。可是她仍然跳起来,去追赶汤姆。马房里得马夫正在洗刷约翰爵爷乘坐的马,松了一下手,马立刻乱蹦乱踢起来,不到五分钟就蹩了脚。可是他仍然跑出来,去追赶汤姆。葛林在新铺了石子的院子里把煤灰口袋打翻,把院子里糟踏得不像样。可是他仍旧跑出来,去追赶汤姆。老管家急急忙忙去开庄门,弄得他的驴子的下巴给刺在门壁尖铁上,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还吊在那儿呢。可是他跳了起来,也去追赶汤姆。农夫田地里没有耕好,就丢下自己的两匹耕马,弄得一匹马跳过篱笆,这一来把另一匹马连马带犁都摔到沟里去。可是农夫仍旧飞跑,去追赶汤姆。那个管园子的正从鼠笼里把一只田鼠捉出来,一失手把田鼠放走,反而打痛自己的手指。可是他仍然跳起来,去追赶汤姆,一面盘算着汤姆讲的话和汤姆的模样。他如果捉到汤姆,我可替汤姆担忧呢。约翰爵爷从他的书房窗口朝外望(因为他是个早起的老头儿),又抬头望望老保姆,一头貂鼠刚好撒了一橛屎到他眼睛里,害得他终于不得不请医生。可是他仍旧跑出来,追赶汤姆。那个那个爱尔兰女人正向大房子走来叫化,她一定是从什么小路上兜过来的。可是她扔掉自己的口袋,也同样去追赶汤姆。只有我们那位爵爷太太没有去追赶汤姆,因为她才从窗子里探出头来,她的假发就落在院子里。她只好拉铃把贴身的女仆叫进来,派?仆偷拖侣ヌ嫠?把假发取来。这就使她没法出得来,因此没有她的事,书里也就不提到她。 总而言之,当葛林、花匠、马夫、挤牛奶的女佣人、约翰爵爷、老管家、农夫、管园子的和那个爱尔兰女人全都追过庄园,认为汤姆的空口袋里至少有价值一千镑的首饰,大声喊着“捉贼呀”的时候,哈特荷佛服从来就没有这样杀声震天过,而且没有那样的不顾体统,不顾秩序过。便是那一次在花房里打死那只狐狸,把几亩地的玻璃和几千个花蛊乓乓打得烂时,也没有听见这样闹过。连男喜鹊和乌鸦都在汤姆后面,疫蛇山校像汤姆也是一只被猎人追赶狐狸,快要?下来似的。 这时候,可怜的汤姆一双光脚始终在庄园上跑着,就像一头小黑猩猩向树林里溜去。可怜,他就没有一个大猩猩那样的父亲在这时候挺身而出,用一只爪子把花匠的肚肠抓出来,来,用第二只爪子把挤牛奶的女佣人抛到树上去,用第三只爪子把约翰爵爷的头扭掉,同时还用牙齿把管园子的脑袋咬破,就像咬破一个椰子或者鹅卵石那样容易。 不过,汤姆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父亲,所以也不指望有个父亲,只指望自己照应自己。至于跑路,他可以跟着一辆邮政马车跑上两英里路都不在乎,只要有一个铜子或者一段香烟头可赚就行;而且还能打着风车跟着跑,这可比你的本领大了。由于这个缘故,那些追赶他的人要捉到他可不容易。我们也巴望他们捉不到他。汤姆当然向树林逃去。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进过林子。可是他很精明,知道自己可以躲在树丛里,或者爬上一棵树,整个说来,这比在空地上逃脱的机会要大得多。他如果连这个也不知道,那他就是蠢得连一只老鼠或者一条鲦鱼都不如了。可是当他进了树林时,他发觉那个地方和他幻想的树林大不相同。他走进一片丛密的杜鹃花,自己立刻就被困在里面。那些树枝钩着他的腿,钩着他的胳膊,戳他的脸,戳他的肚子,他只好紧紧闭着眼睛。(不过这在他也没有多大损失,因为他至多也只能看出两三英尺远罢了)等到他从杜鹃丛里脱身出来,那些蒲草和芦苇又把他绊了一跤,后来又把他的指头划破了,划得很惨。 “我非得出去不可,”汤姆想,“不然的话,我就得陷在这里,等人来把我救出去,这绝不是我指望的事。” 可是怎样出去确是个难题。说老实话,我就不认为他会出得去;要不是他突然把头撞在一堵墙上,恐怕一世也出不去,最后只好让那些蓬蒿用它们的叶子把他埋葬掉。把头撞在墙上可不是什么滋味,尤其是撞上一堵粗墙,石头全砌得立着,一块尖角的石头撞在你的鼻梁上,撞得你眼睛里冒出各式各样美丽的星星。当然,星星是美丽的,可是不幸的是这些星星在万分之一秒间就消失掉,然而随着这些星星而来的疼痛却并不消失。汤姆就是这样把头撞痛了,可是他是个勇敢的孩子,一点也不怕。他猜想墙的那一面会是树林的尽头,就爬上墙头又爬过墙去,活像只松鼠。他现在已经到了一大片沼泽的面前,沼地里松鸡最多。乡下人把这片沼地叫做哈特荷佛泽。望去只看见无穷尽的石楠树、沼泥和石头,一直伸展到天边。汤姆原是个机灵的小家伙,就跟一头老公鹿一样。为什么不能呢?他虽然不过十岁,却比多数的公鹿活得长久,何况生来就比公鹿智慧得多呢。 他跟公鹿一样知道,如果他退后的话,一定会把那些猎狗招来。所以他跳过墙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突然向右手方向急转过去,接着就沿着墙下面跑了半英里路光景。 翰爵爷、管园子的、老管家、花匠、农夫、挤牛奶的女佣人所有叫嚷的人却朝着相反的方向追了半英里路,而且在墙这边。这就使他们和墙外的汤姆隔开了有一英里路。汤姆听见那些人的喊声在林子里逐渐消失,自己吃吃笑了,笑得很开心。 后来他碰到地上一个凹下去的斜坡,他一直走到坡底,这才勇敢地不再利用那堵墙,转身向沼地走去。他知道自己和敌人之间已经隔开一座山,向前走绝对不会被他们望见。 可是在那些人里面,那个爱尔兰女人偏偏望见汤姆逃去的方向。她自始至终都是在众人的前面,可是她既不在走,又不在跑。他很平稳而且很文雅地一路过去,两只脚交换得非常之快,简直叫人看不出哪一只在前,哪一只在后。后来大家相互问起这个古怪的女人是谁,可是没有人说得出来,只好异口同声说她一定是汤姆的同党。 可是当她走到林子里时,人忽然不见了。大家再看也仍旧看不见。原因是这女人已经悄悄地随着汤姆翻过墙,汤姆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约翰爵爷和余下的人从此就没有看见过她。眼睛不见,心里也就没有她了。 这时汤姆已经走进石楠丛里。石楠长在一片沼地上,就和我们这一带沼地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沼地里到处都有石头,而且沼地并不逐渐平下来。汤姆越朝上走,沼地反而变得愈加崎岖不平。不过还不算怎样难走,所以汤姆能够慢慢走来,一面抽空眺望这个怪地方。在他眼中,那简直是个新世界。 他瞧见些大蜘蛛,背上长了许多王冠形和十字形的花纹。它们都坐在自己的蛛丝网中间,看见汤姆走来时,就把蛛丝动得非常之快,眼睛几乎看不大见。后来又看见些蜥蜴,有的褐色,有的灰色,有的绿色。汤姆当作这些是蛇,会咬痛他。可是那些蜥蜴却和他一样害怕,飞快地穿进石楠丛里去了。后来,在石头下面,他看见一个美丽的大东西。那东西尖鼻子,浑身褐黄,尾巴上拖着白须,原来是只母狐。在它四周,有四五只肮脏的小狐,那种可笑的样子汤姆从来没有看见过。母狐朝天躺着,在地上打着滚,四条腿和头尾,在明亮的太阳下伸开;小狐在它身上跳过来,跳过去,绕着它跑,咬它的爪子并且使劲拖它的尾巴。母狐好像觉得非常开心似的。里面有一只自私的小狐偷偷溜开去,找上附近的一只死乌鸦,把死乌鸦拖了打算藏起来,那只死乌鸦差不多倒有它身体一样大小。于是它那些小兄弟看见它这样,也都大声叫唤着赶过来,这就一头撞见汤姆。 大伙儿全溜了回去。母狐跳了起来,嘴上衔了一只,其余的跟在它后面,全逃进石头中间一条黑缝里去。这场把戏就此结束。 接着汤姆吓了一大跳;当时他正在爬上一座沙坪,只听见呼噜???┻酢?一个什么东西在他脸上飞过去,声音非常可怕。他以为地底炸开了。 等他睁开眼睛时(他先是闭得紧紧的)原来不过是只大松鸡,在沙里洗着澡,就像阿拉伯人没有水洗澡,拿沙来代替一样。当时汤姆险些儿踩到它身上,所以它跳了起来,发出一种声音像开得飞快的火车发出来的一样。它丢下老婆和孩子让它们自己去想办法,活脱是个老懦夫。老松鸡一面逃,一面叫着:“噜唔克,距?唔克救命啊,救火啊,有人抢东东 啦噜唔克,噜唔克世界末日到啦啧啧?┻酢!八?一直就是这么设想,只要在离开它鼻子一寸的地方出了什么事情,它就幻想是世界末日来了。可是世界末日并没有来,那老松鸡却很有把握认为是世界末日来了。 一个钟点以后,老松鸡回到老婆和儿女那里,庄重地说:“???┻酰晃业墓怨裕?世界末日还没有真正来呢,可是我敢保后天一定回来??。”可是这样的话老松鸡的老婆已经听见了多少次,它完全懂得,而且还比老松鸡懂得多一点。它并且是一家的主妇,还有七只小松鸡要天天喂食洗澡,这使它非常实际,而且性情有点急躁,所以它回答老松鸡的话只是“啧啧啧去蜘蛛去,去蜘蛛去啧。” 汤姆就这样向前走了又走,自己简直不懂得为的什么。可是他喜欢这个辽阔而且古怪的地方,和这里的凉爽、清新、令人兴奋的空气。可是登山愈高,他就愈加慢了下来,因为地下实在变得太难走了。现在他脚下踩到的已经不是松软的草泥和潮湿的石楠,而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石灰岩,就像铺得很坏的人行道一样。在岩石之间有着很深的裂缝,里面长满羊齿草。他要在一块块石头中间跳过,因此有时候失足落在石缝里。虽然他小小的光脚趾相当结实,也不免跌痛。可是他仍旧向前走,向上爬,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那个曾经跟着汤姆在路上一起走的爱尔兰女人自始至终都跟在汤姆后面,在沼地上走着。如果汤姆瞧见了她,不知道他会怎样说法。可是虽然她经常看见汤姆,汤姆却从没有看见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汤姆很少回头望,还是因为她藏身在岩石和土丘后面,不让汤姆看见。 现在汤姆觉得有点饿了,而且口渴得厉害。原因是他跑了很长的一段路,这时太阳已经在天上升得高高的,那些岩石热得就像铁锅一样,石头上面的空气都打着旋,就像石灰窖上面的空气那样打着旋,使周围的东西望上去都在动荡溶解。可是他能看出没有一个地方有东西吃,更没有水喝。」牡里到处长满越桔树和浆果树,可是现在是六月里,树还开着花。至于找水喝,哪个能在石已叶ド险业到水呢?有时候,他走过一处又深又黑的水落洞(山中水流尽处的石洞)洞),一直深入地底,就好像什么住在地下的矮人家的烟囱似的。他走过这些水落洞时,每每能听到几十丈深下面叮泻落的水声。他多么渴?下去润一润它的干燥的嘴唇啊!可是,尽 他是个勇敢的扫烟囱小孩,像这样的烟囱他可不敢爬下去。 所以他向前走了又走,一直走得头脑热得发昏,这是他听见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啊!”他心里想,“有教堂的地方总是有房屋和人烟的。或者会有人给我一点吃喝呢。”他的脚又走动起来,去找那所教堂,因为他肯定自己刚才清清楚楚听见钟声。 可是才一起身,向四下眺望时,他又停了下来,说:“怎么,世界是多么大啊!”的确如他所说,从山顶上他能够到处望得见他有什么望不见呢? 远在他身后的山脚下,是哈特荷佛府,和那片黑森林,和那条明亮的鲑鱼河。在他的左边,也是远在山下面,是哪个大城和煤矿上那些冒烟的烟囱。更远处是宽阔的河正向大海流去;河面上有许多白点点,那是船。在他前面是一片大平原,上面有农场和村庄,夹在一丛丛深暗的树木中间,望去就像一张铺开的地图。这些全像在他的脚下一样。可是汤姆一点不点不傻,看得出这些都远在几十英里外。在他的右面是重重叠叠的沼泽和重重叠叠的山丘,山色越远越淡,最后变成一片青色,和青天连接在一起。可是在汤姆和那些沼泽之间,而且就在他脚下,却有着一片好地方。汤姆一瞧见就决定下去,因为这正是他要找的地方。 一处深绿色的石谷,很狭窄,而且长满树木。可是就在这几百英尺下面的树木中间,他却能望见一条清澈的水流。啊,假如能够到达水边多妙啊!接着他望见溪边一所小村舍的屋顶和一所小花园。那花园布置着花台和花床。花园里面有一个极小的红色东西走动着,只有苍蝇大小。汤姆低头望时,原来是个穿红裙的妇人。啊!也许她会给他一点东西吃呢。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了。下面准有一个村庄。再说,谁也不会认出他,谁也不会知道哈特荷佛府那边出的事情。就算约翰爵爷把全郡的警察都派出来追他,消息也不会那样快传到这里。他却在五分钟内就可以下去。汤姆猜得对,那片呼喊追逐的声音还没有传到这里,原因是他不知不觉已经跑了离哈特荷佛府足足十英里远了。至于五分钟内就下得去,他却想错了,因为那座村舍离这里总有一英里多路,而且下去足有一千英尺。 可是汤姆是个勇敢的小孩子,所以虽然双脚酸痛,人又饥又渴又疲倦,他仍旧走了下去。同时教堂的钟敲得那么响,使他简直当作自己的脑子在作怪,而不是真的钟声。那条小河也在下面淙淙地流着,下面就是小河唱的歌:“又清又凉,又清又凉,流过嬉笑的浅滩、做梦的池塘;又凉又清,又凉又清,流过光耀的卵石、溅沫的堤堙;在画眉鸟歌唱的?f岩下,在钟声悠扬的罗墙下,清清白白的,留待白的人;在我水边嬉戏吧,在我水里洗浴吧,母亲和孩子。 又污又湿,又污又湿,流过烟囱林立、烟雾弥漫的城市;又湿又污。又湿又污,流过粘滑的河岸、码头和沟渠;越向前走,我越变得阴暗,越变得富足,就越变得贪婪;被罪恶沾污的哪个敢和它玩耍? 不要靠近我啊,快点避开我啊! 母亲和孩子。 坚强而自由,坚强而自由,闸门打开了,我向大海里流;自由而坚强,自由而坚强,我一面赶路,一面洗影脏;赶往金黄的沙滩、动荡的汀洲,和远远等待我的玉洁的潮头;当我投身在无边无际的大海里,像一个罪恶的灵魂得到清洗,清清白白的,留待清白的人;在我水边嬉戏吧,在我水里洗浴吧,母亲和孩子。“ 汤姆就这样走了下去,始终没有看见那个爱尔兰女人也跟在他后面走下去。远有一英里,下临一千英尺。 第二章 汤姆发现的就是这样,不过表面望下去花园里那个拔草、穿红裙的妇人,好像扔一块石子就能打中她的脊背似的,甚至于能扔过石谷打到对面的岩石。因为谷底不过是一块田那样宽,沿着谷的那一边流着那条小河。再过去,是灰色的?焰 、灰色的高原、灰色的石级、灰的沼泽,一直升到天。 这是一片幽静、沉寂、富饶、幸福的地方;望上去只是地面上的一条又窄又深的石缝,非常之深,而且非常之偏僻,连那些坏妖精简直都找不到这里。这地方叫做凡谷。汤姆就这样走下去。他先走下三百英尺的峻坡。坡上满生石楠,夹着松松的褐色的沙砾,比一把锉刀还要粗糙,所以当他跳跳谋沿着坡子下来时?他那可怜的脚跟可不是个滋味。但他仍旧觉得得一颗石子就能扔到花园里。 接着他又走下三百英尺的石灰岩,一个坡接一个坡,就像有人事先用尺量好,然后用凿子凿出来一样笔直。上面一棵石楠也没有了。 可是有一处小青草坡,上面铺满了美丽极顶的各种花草,有石蔷薇、虎耳草、茴香、薄荷,还有各式各样的香草。 后来他跳下一块两英尺高的石灰石。 这里又是一片花草。 后来又跳下一个一英尺高的石阶。 这里又是五十码的一片花草,但却像人家屋顶一样陡,汤姆只好坐在地上滑下去。 随后又是一个石坡,有十英尺高。到这里他只好停下来,沿着边上爬行,寻找石缝,因为如果失足滚下去,他就会一直滚到那老妇人的花园里,把她吓昏。后来,他找到一条阴暗的狭缝,里面长满了绿梗的羊齿草,就像人家客厅里挂在花篮里的那样。他就这样手脚齐来,从石缝里爬下去,如同往下爬烟囱一样。随后又是一处草坡,又是一个石级,就这样下去,一直到唉,天呐!我真巴不得他爬完;他也巴不得能够爬完。然而他还以为他用一颗一颗石子就能够扔进老妇人的花园里呢。 他总算走到一处树木茂盛的地方,那里有长着背面是银灰色的大叶白大树和山柃、山栎之类。树木下面望去全是?f岩、石缝和大片大片的羊齿漕和芦草。从树木中间可以望见闪烁河流,而且听见河水流过白石时发出的声音。汤姆并不知道下还有三百英尺呢。 你朝下望也许会觉得头晕;可是汤姆并不觉得。他本来是个勇敢的扫烟囱的小孩,所以当他发现自己站在一座高崖上面时,他并不坐在地上哭叫爸爸(不过他也从来没有一个爸爸可以哭叫),他说,“啊,这正合我的心意呢!”他虽然已经很疲倦,但仍旧走了下去,爬过树桩和石头、芦草和?f岩、矮树和杂草,就好像他天生是个快快活活的小黑猴,长了四只而不是两只手似的。 然而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瞧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跟在他的后面。 可是他现在已经筋疲力尽了。高高地挂在沼地上的太阳已经把他烤干了;那多树的山岩上的潮湿的热气,把他烤得更厉害。汗水从他手指尖和脚趾尖上淌出来,把他洗得干干净净,他在一年中从没有这样干净过。可是不用说,他走过的地方却被他污染了,污染得很厉害厉害。那座?f岩从此以后就留下一大块黑迹,从岩顶直到岩脚。而且从那时候起,凡谷的黑甲虫比从前多得多,不用说,起因也是由于汤姆。原来那些黑甲虫的始祖正要去结婚,穿了一天蓝大衣,下面是大红的皮绑腿,就像园丁养的一只狗,嘴立衔了一溆草花时那样漂亮就在这时候,汤姆的水把它染黑了,它的子子孙孙从此也都是黑的了。 他总算走到底了。可是再一看时,还是没有到底。这在下山的人也是常有的事。在岩脚下是一大堆一大堆从上面落下来的石灰石,大大小小都有;小的有你的头大,大的有邮政马车那样大。石头中间的洞穴里长着芬芳的大羊齿草。汤姆还没有来得及把这些石头走完,就又走进太阳照着的地方。接着突然一下子,就像一般人那样,他觉得支撑不住了。 小家伙,你一生如果要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那样度过,不管你怎样的强壮健康,你都得准备在一生中有几次支撑不住的时候。而且到了你支撑不住时,你会发现你的心情是非常颓丧的。我希望你碰到这一天时,能有一个坚强的、忠实的、撑得住的朋友在你身边。因为如果没有的话,你就像可怜的汤姆一样,唯一的办法是躺在原来的地方,等待机会。 他不能再走了。太阳非常热,可是他浑身打着冷战。他肚子里空空的,可是人觉得像要呕吐。在他和那所村舍之间,只隔开一片二百码的平坦草场,然而他走不过去。他能听见河水就在一块田地那边淙淙流着,然而在他看来,就好像是在一百英里外面一样了。 他倒在地上不动,引得黑甲虫爬到他的身上来,苍蝇也歇在他的鼻子上。如果不是那些蚊子苍蝇对他发了慈悲心,我就不知道他几时能够起来。可是那些蚊子在他耳朵里打雷打得非常响,那些苍蝇见到他手上脸上没有煤灰的地方就吮吸,这样终于使他苏醒过来。他于是歪歪倒倒走去,爬过一座矮墙,由一条小路走到村舍的门口。 原来是一座整洁精致的村舍,园子四周都是水松的篱笆,修剪得很齐整。园子里面也种有水松,剪成孔雀、长喇叭、茶壶和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从敞开的门内传来一片就像青蛙的???┥?,表明他们知道明天要大热特热。至于青蛙怎么会知道的,我可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而且谁也不知道。 汤姆慢慢走到门口,门上的铁?寝倍汲け榱耍凰?向门里窥望,心里有点儿害怕 屋子里面坐着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婆婆,她坐在空壁炉旁边,壁炉里放一盆香草。她穿着红裙子,和一件凸纹的短衫,戴一顶干净白帽子,上面遮一条黑绸巾,在下巴上扣好。在她脚下,坐着一只老得不能再老的雄猫;对面两条长凳上坐着十来个衣服整洁、脸色红润、胖乎乎的孩子,在那里学字母,咭咭呱呱地吵成一片。好一座令人喜爱的村舍呀,地上铺的是清洁发亮的石板,墙上挂些古怪的旧画,一口古老的黑槲木碗柜,里面放满了雪白的白殛酒?和铜抛樱?屋角一鹧钟。汤姆才一出现,那只鹧鸪立刻叫起来,并不是因为它看见汤姆怕,而是现在刚巧是十一点钟了。 那些孩子看见汤姆又脏又黑的样子,全都吓坏了。女孩子哭起来,男孩子哈哈大笑,都很不礼貌地向他指指戳戳。可是汤姆太疲倦了,一点不以为意。“你是谁,你要什么?”老婆婆叫道,“一个扫烟囱的!走,走,我这里不许有扫烟囱的人进来。” “水……”可怜的汤姆说,声音非常低。 “水?屋子后面多着呢。”她说,声音很严厉。 “可是我去不了;我又饿又渴,人都快死了。”说完这话,汤姆就倒在门口台阶上,头抵着柱子。抵着柱子。 老婆婆戴着眼睛把汤姆看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然后说:“他病倒了。孩子总是孩子,一个扫烟囱的又有什么关系。” “水啊!”汤姆说。 “天啊!”老婆婆说了这一声,就放下眼镜,起身走到汤姆面前。“水对你不好,我给你牛奶喝。”她∫」位走到隔壁房间,拿了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过来。汤姆一口气把牛奶喝光,然后抬起头望望,精神复原了。 “你从哪里来?”老婆婆问。 “从那边沼地跑来的。”汤姆说,朝天上指指。 “从哈特荷佛来吗?而且翻过卢斯威特岩下来吗?你不是说谎吧?”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汤姆说,头又靠在柱子上。 “你怎么上得去呢?” “我从哈特荷佛府跑过来的,”汤姆这时又疲倦又没有指望,简直没有心思编出一套话来,也来不及编,所以三言两语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她。 “老天保佑你!那么你没有偷什么东西吗?” “没有。” “老天保佑你!我可不敢保。怎么,上帝因为这孩子是清白无罪的,所以指引他的路!离开爵爷府,走过哈特荷佛泽,又翻过卢斯威特岩!如果不是上帝指引他,哪儿听说有这种事情呢?你为什么不吃面包?” “我吃不下。” “面包不错呀,是我亲手做的。” “我吃不下。”汤姆说,就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接着问,“今天是星期日吗?” “不是,为什么应当是星期日呢?” “因为我听见教堂的钟声敲得像星期日的一样。” “上帝保佑你!这孩子病了。你跟我来,我找个地方给你休息一下。如果你稍微干净一点,我就看在上帝的面上,把你放在我自己的床上了。不过你上这里来。”可是汤姆打算站起来时,人又疲倦又发晕,只好由她扶起来,领着走。 她带他到屋外一所草棚里,扶他睡在一堆柔软芬芳的干草和一条旧毯子上,叫他睡一觉恢复疲倦。过一个钟点,等放了学,她再过来看他。 说完她重又进屋子里去了,满以为汤姆立刻就会沉沉睡去。 可是汤姆并没有睡觉。 他不但没有睡觉,而且翻来覆去,乱踢乱蹬,不成样子。他觉得浑身滚烫,渴想跑到河里去凉一下。后来他半睡半醒,梦见自己听到那个小白姑娘向他叫:“唷,你真脏呀;快去快去洗洗。”后来又听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说:“那些愿意清白的人,他们将得到清白。”后来他听见教堂的钟声敲得非常响亮,而且就在他附近;不管刚才老婆婆怎么说不是星期日,他肯定准是星期日。他要去做礼拜,看看教堂里面是什么景象。可怜的小家伙,他一生中就从来不曾进过教堂啊。可是他这样浑身的煤灰和肮脏,人家决不会放他进去的。他得先到河里洗洗。他大声跟自己说了又说:“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不过因为他是半醒半睡,说这话时自己并不知道。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并不躺在草棚里的干草上,而是站在一片草场中间,面临着一条路,前面就是小河。他一面自言自语:“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许多孩子生病时,常会在睡梦中从床上爬起来,在屋子里乱走。汤姆也是这样,两条腿就在睡梦中走到草场上去。可是他自己一点不觉得惊奇。他走到小河边上,在草地上躺下,望着下面清澈的石灰泉,泉底下清洁的石子一颗颗放着光彩。水里的鳟鱼看见汤姆的一张黑脸,吓得四散逃走。汤姆把手浸在水里,觉得水非常清凉。他说:“我要变一条鱼。我要在水里游泳。我一定要干净一下,我一定要干净一下。” 说完,他就急急忙忙把身上所有的衣服脱掉,有些衣服都被他扯破了,不过这些衣服已经又旧又烂,自然很容易扯破。这时他把两只酸痛的脚伸在水里,然后两条腿也伸进去。他入水愈深,脑子里的教堂钟声就敲得愈响。 “啊,”汤姆说,“我一定要赶快把自己洗干净。不久钟声就会停止,教堂的门就会关上,我就会永远进不去。” 汤姆错了,因为英国的教堂在做礼拜时始终开着,随便哪个都可以进去,不管是教徒不是教徒。不过汤姆并不知道这一点。不仅如此,许多别人知道的事他都不知道。 而且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见那个爱尔兰女人。这时候她已经不跟在他身子后面,而是走在他的前面了。 原来那爱尔兰女人在汤姆来到小河边之前,自己已经走进又清又凉的河水里去。她的披巾随水漂去,绿水草漂来围住她的腰,白莲花漂来围在她的头上,河里的仙女全从河底跑上来,用胳膊抬着她到了水底下。原来她是这些仙女里面的仙后;而且可能也是另外许多仙女仙女的仙后呢。 “你往哪里去来?” “我弄平病人的枕头,把甜蜜的梦境低声灌进他们的耳朵。我打开村舍的窗户,把窒息的空气放出去。我劝诱小孩子离开阴沟和传染疾病的臭池塘。我拦住女人走进酒店的门,并且阻止那些男人打自己的老婆。我尽我的力量去帮助那些不肯帮助自己的人。我做的还很不够,但是做得却很吃力。我还给你们带了一个新来的小弟弟,一路照应着他到了这里。” 那些仙女听说要有个小弟弟来,全都开心得笑了。 “可是大家记着,不能让他看见你们,或者知道你们在这里。他现在还只是个野人,就像那些生生死死的鸟兽一样,他得从那些生生死死的鸟兽身上学到教训,因此你们都不能跟他玩,或者说话,或者让他瞧见你们;只能够保护他不受到伤害。”这样一说,那些仙女都闷闷不乐起来,因为不能跟这个新弟弟玩。不过她们一向都是很听话的。 仙后又顺着小河漂下去;她去的地方也就是她来的地方。可是这一切,汤姆当然没有看见或者听见。即使他看见或者听见,这故事恐怕也不会有什么两样。因为汤姆这时又热又渴又渴,而且非常希望使自己干净一下,所以赶忙一头钻进那清凉的河水里去。 他钻进水里没有两分钟,立刻就沉沉睡去,而且有生以来从没有睡得这样安静、这样畅快、这样舒服过。他梦见今天早上走过的青草地、大榆树和那些睡着的牛。这以后他就什么都记不起了。 他所以能够这样快活地睡去,理由很简单,然而人家始终弄不明白,其实只是因为那些仙女把他收留下来罢了。 有些人认为仙女是没有的。但是这是个广阔的世界,尽有地方给仙人藏身而不让人们看见;当然;除非人们找的地方对头,那就又当别论。要知道世界上最神奇和最强大的恰恰就是那没有人看得见的东西。你体内有生命,是生命使你成长,走动和思索,然而你却看不见它。还有,蒸汽机里有蒸汽,使机器走动的就是蒸汽,然而你却看不见它。所以是世界上很可能有仙人,而应了那首老歌曲:“使这世界转动的是爱啊,爱啊,爱。” 推动世界运转的,很可能就是那些仙人;不过只有那些一颗心也和着那首老歌曲的人才能够看见他们。不管怎样,让我们假装世界上仙人是有的。我们有时得假装一下,这也不是不是第一次了,因为这是本童话,如果没有仙人,这童话怎么写得下去呢?那位好心的老婆婆在十二点钟散学是回来看汤姆,可是汤姆并不在。她去找他的足迹,可是地上非常坚硬,一个足迹也不见。 老婆婆就这样含怒又进去了,以为汤姆用一套假话欺骗了她,先假装生病,然后又溜掉。 可是第二天她就改变了看法。 话分两头,当时约翰爵爷和其余的人追赶汤姆,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不见了汤姆的踪影,只好回去。他们的样子非常像一群木鸡。随后约翰爵爷听到老保姆的一番话,那班人就更加像木鸡。后来那穿白衣服的小姑娘爱丽小姐把全部情形说出来之后,他们就更加像木鸡了。她说,她看见的只是一个可怜的黧黑的扫烟囱小孩,一面哭,一面抽噎,预备从又回到烟囱里去。当然,她吓得非常厉害,这也难怪。事情仅仅就是如此。房间里的东西一件也没有拿。从那孩子一双煤污小脚的脚印可以看出,这孩子在老保姆来到之前,就没有离开炉毯一步。这完全是误会。这样,约翰爵爷就叫葛林回去,并且许下他,如果他肯把这孩子好好带来对证一下,一点不打他,就赏他五个先令。依照约翰爵爷以及葛林的想法,汤姆总是溜回家去了。可是那天晚上,汤姆并没有回到葛林先生家里。葛林只好上警察局去,请局里打听汤姆的下落。但是到处都打听不到。至于汤姆已经跑过那些大沼泽到了凡谷那边,那就跟汤姆跑到月亮上去一样,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 第二天,葛林先生苦着一副脸到哈特荷佛府来。可是当他到达那边时,约翰爵爷早已上山去,而且跑得很远了。葛林只好在下房里坐了整整一天,喝喝强烈的麦酒解闷。因此远在约翰爵爷回来之前,他的愁闷早已烟消云散了。 原来头一天晚上,约翰爵爷在床上简直水不找。他跟他的妻子说:“亲爱的,那孩子一定跑到沼地里去,迷失路了。可怜的孩子,他使我的良心非常不安。不过我自有办法。” 因此,第二天一早五点钟他就起身,洗了个澡,穿上他的打猎装束,扣上绑腿套,就上马房去。他命令手下人把他打猎的小马牵来;叫马夫骑着自己的小马;叫管猎狗的和他的下手,和下手的下手,和小马夫牵来一条有小牛那样大的大猎狗。那狗用皮带拴着,狗身上斑斑点点的颜色就像一条石子路,两耳和鼻子的花纹像桃花心木的花纹一般,喉咙叫起来像钟声一样洪亮。那些人把猎狗牵进汤姆逃进树林的地点。猎狗发出洪亮的叫声,把它晓得的事情全都告诉他们。 随后猎狗又把他们引到汤姆爬过的那道墙。他们把墙推倒一处,都跨了过去。那只聪明的猎狗又领着他们走过那些沼地,一步一步地走,走得非常慢,原因时,你知道,汤姆的气味经过一天的时间,再被太阳一蒸晒,已经不大闻得出了。不过老约翰爵爷也真有他的鬼心眼,他早上五点钟爬起来就是为的这个缘故啊。终于那狗走到卢斯威特岩的顶上,在上面狂吠不止,并且朝着大家的脸望,那意思等于说:“我告诉你们,他从这儿下去了!” “上帝饶恕我们啊!”约翰爵爷说,“这孩子如果找到的话,那一定是在岩下面跌死了。” 他的大手在大腿上一拍,又说:“哪个爬到卢斯威特岩下面去,看看那个孩子还活着不?唉,我假如年轻二十岁的话,我就亲自下去了!”后来他又说:“哪个能把这孩子救上来上来,就赏他二十镑!” 在这一群人里面,有一个小马夫,真的,一个很小的小马夫,骑马到汤姆住的院子那边,通知汤姆上哈特荷佛府来的那个小马夫就是他。他说:“二十镑倒无所谓,单单为了救这个孩子,我也要下卢思威特岩走一趟。这孩子讲话非常有礼貌,在扫烟囱的孩子里面,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这样他就爬下卢斯威特岩去。在岩顶上是那样一个穿得漂亮的小马夫,到了岩下面,却变成个衣服破烂的叫花子了。原来他把笸忍着破了,把马裤也撕破了,把上褂也撕破了,把背带也挣断了,把皮鞋也绷破了。把帽子也丢了,更糟糕的是,把衬衫上一根别针也丢了。别针是金的,小马夫一向就很珍爱这根别针,所以对于他说来的确是很严重的损失,可是汤姆仍旧到处找不照。 这时候,约翰爵爷和余下的人都已骑马兜了过来。他们先向右面跑了足足三英里,然后再折回来,进了凡谷,并且到达岩下。 当他们走到老婆婆的学校时,小孩子们全都跑出来看他们。老婆婆也出来了。她看见约见约翰爵爷,行了一个很深的曲膝礼,原来她是约翰爵爷的房客。 “怎么样,太太,你好吗?”约翰爵爷说。 “愿你的福气就像你的脊背一样宽。”她说,“欢迎你光俜补取2还你难道在这种天气也打狐狸吗?(猎狐狸在秋冬之交,现在是夏天,所以她这样说。)”“我正在打猎,而且打的是个特别的东西。”他说。 “你这是好心,你今天早上脸色这样发愁是什么缘故?” “我在找一个迷失的小孩,一个扫烟囱的。他从我那里逃出来的。” “啊,哈特荷佛,哈特荷佛,”她说,“如果我把这孩子的下落告诉你,你能不能不伤害这个可怜的孩子呢?” “决不,决不,太太。我们那时完全出于一个糟糕透了的误会,把他从我的家里追赶出来。猎狗把他的踪迹一直追索到卢斯威特岩上,下面就……” 老婆婆听到这里,也不等他说完,就叫了出来:“原来他告诉我的竟是真话啊,可怜的小宝贝!”接着她就把全部事实告诉了约翰爵爷。 “把狗带到这儿来,放它去找。”约翰爵爷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咬紧牙关再不开口了。那狗立刻找起来。它跑到村舍后面,穿过那条路,穿过草地,又穿过一处小赤杨丛。在赤杨丛那边一棵赤杨断株上面,他们看见汤姆放着的衣服。这一来他们全都明白了。 那么汤姆呢? 啊,现在到了汤姆的奇遇里面最奇怪的部分了。汤姆醒来时(他当然要醒来的,因为孩子睡足之后,总是要醒来的),发现自己在河里游着,身体只有四英寸长,或者说得更准确些,只有三点八七九○二英寸长,而且在自己咽喉两边耳下腺的部分长了一对外鳍(我希望这些专门名词你都懂得),就像一条吸血水蛭的两只鳃一样。汤姆当作这是花边做的领子,直到他拉了觉得疼痛时才决定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所以最好还是不要碰。 事实上,那些水仙已经把他变做一个水孩子了。 可是约翰爵爷、管园子的、马夫等等却上了一个大当。他们看见水里面一个黑东西,说那是汤姆的身体,他已经淹死了,一个个说不出来的难受。他们完全错了,汤姆好好地活着,而且从来没有那样干净过,快活过。那些仙女,你知道,在急流里把他洗得非常干净,不但把汤姆身上的肮脏洗掉了,连他的脏腑也给洗过了。这样,真正的汤姆就从里面洗了出来,并且游走了。他就像那些蜉蝣的幼虫一样,先用石头和丝做了一个茧,然后在茧上钻了一个洞,自己钻了出来,仰着面游到河边,在河边把自己的外壳挣裂,就变成蜉蝣,四只褐黄色的翅膀,长腿长脚。蜉蝣都是些傻瓜,人家夜晚开着门,它们就会向蜡烛扑去。现在汤姆安安稳稳脱掉他满是煤灰的旧外壳,我们希望他要比蜉蝣聪明些儿。 可是由于约翰爵爷并不是生物学会的会员,这些道理他完全不懂得,满以为汤姆已经淹死了。当时他们搜索一下汤姆躯壳的口袋,发现口袋里面既没有首饰,也没有钱,什么都没有,只有三粒弹子和一个铜钮扣,上面系了一根线。这一来可把约翰爵爷逗哭了,哭得从来没有那样伤心。 经他这一哭,小马夫也哭了,管猎狗的人也哭了,老婆婆也哭了,老保姆也哭了(因为这事多少要怪她),爵爷太太也哭了。可是那个管园子的,虽然他头一天早上对汤姆那么温和,却没有哭出来,原因是他追赶那些偷猎的人已经追得筋疲力尽,要想他出一滴眼泪简直就跟一块牛皮挤不出牛奶一样休想。葛林也没有哭,因为约翰爵爷给了他十镑钱,他在一个星期内全拿来喝酒喝光了。 翰爵爷随即派人四处去找汤姆的父母可是他恐怕等到世界的末日还是不到。那个那个小姑娘将会有整整一个星期不肯玩她的玩偶,因为心里永远忘记不了汤姆。在凡谷那个小墓园里,就在许多石灰岩之间,那些凡谷的老居民都挨次地埋葬在那里,不久,爵爷太太也将在这块埋葬汤姆躯壳的地方礼一个美丽的小墓碑。那个老婆婆每个星期日将要给这座墓碑挂上花圈,一直到她老得不能出去时,才由那些小孩子替她挂上。而且当她坐着织她的所谓礼服时,她总是唱着一首非常古老的歌曲。孩子们全不懂得;虽然不懂,却照样喜欢,因为歌声很美,而且很凄凉;这对孩子们就行了。歌词是这样的: “当世界还很年轻,孩子, 而且所有树木全都绿油油, 当只只水鸟都是天鹅, 当姑娘们个个是皇后, 那就骑上你的马,孩子, 到世界上各地去遨游; 年轻的血液必须流动, 就像狗一定要出去溜。 当世界变得衰老了,孩子, 而且树木全都变黄, 当一切游戏都变得乏味, 当一切轮子都派不上用场, 那就爬回家找一个角落, 加进那衰醪蟹系囊伙; 老天容许你找到一张脸, 就是你年轻时爱过的那个。” 这就是歌词,但这只是歌的外壳:歌的灵魂是老婆婆的温柔的脸,温柔的歌喉和她唱起来时那种温柔古典的声调,可惜这种声音是无法形诸笔墨的。终于老婆婆变得完全走不动了,天使们没法子只好把她带走:他们给老婆婆穿上她的礼服,抬着她飞过哈特荷佛泽,并且飞往更远的地方去;凡谷又来了一位新的教师。 而这一段时间里,汤姆始终都在河里游泳着,颈上带着一个鱼鳃那样的花边领子,非常好看,像一条小黄鳝那样活泼,又像一条初生的鲑鱼那样干净汤姆现在完全是水陆两栖了。尤其好的是他现在非常清洁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身上什么都不穿是多么舒适。可是他只觉得开心,他并不知道或者想到这件事;就像你生活得很好,身体好好的,然而并不想到这些上面去一样。他不记得自己过去肮脏。说实在话,他旧日的那些不幸:疲劳、饥饿、受打或者逼着去爬黑暗的烟囱,这些他全都记不起了。从那一次酣睡之后,他把他的师傅、哈特荷佛府和那个穿白的小姑娘全都忘得干干净净。总之,他以前生命中所碰到的一切,全都被他忘记掉。尤其是,他连自己从葛林那里,以及从他平日一起玩耍的野孩子那里学来的下流话也全都忘记了。 这样并不奇怪。要知道,当你出生到世界上来,做一个陆地上孩子,你是什么都不记得的。所以当汤姆变做一个水孩子时,他为什么要记得什么呢? 汤姆在水里过得很快乐。他在陆地上工作太过度了,所以现在为了补偿从前的损失,他在水里的世界要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都过着假期。他除了尽情享受,看看水里那许多美丽的东西外,什么事都用不着做。在水里,太阳从来不太热,冬天也永远不太冷,真实个清凉的世界啊! 他吃什么呢?也许吃些水芹吧,或者水粥和水奶。许多陆地上的孩子不也是这样吃吗?可是水中生物吃些什么东西,我们知道的只有十分之一,所以没法子替这些水孩子回答。 汤姆有时候沿着平坦的铺了沙的水路走,看那些在石头中间钻进钻出的蟋蟀,就像陆地上的兔子钻进钻出一样。有时候他爬上礁石,看那些沙禽成千成百地在那里盘旋,一个个都长了美丽的小头和长腿,在那里窥测。有时候,他躲在一处幽静的角落,留意观察那些蜉蝣的幼虫吃枯树枝,就像你们吃糕饼一样,吃得非常馋。看它们吐丝造房子真有趣啊。它们就像太太小姐们喜欢换花样,一种材料从来不肯用上两天的。这一个开头用小石子造,后来就会粘上一根绿水草,后来又会找到一只贝壳来粘上。可怜那只贝壳还活着呢,当然不愿被人家用来造房子。可是那些幼虫哼都不许它们哼一声,就跟一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人一样,又是粗暴,又是自私。后来他又会粘上一片烂木头,随后又加上一块很漂亮的淡红石子,所以弄到后来,它的房子就像爱尔兰人的大衣一样,到处都是补丁。 后来它找到一根稻草,差不多有它自己五倍那样长。它说:“哈哈!我姊姊有根尾巴,我也来一根呢。”它把静菡吃谧己脊背上?得意洋洋地拖着稻草到处跑;虽然不方便,它可不管。这样一来,那座池塘的蜉蝣幼虫全都流行起尾巴来。那时已经是五月天气,所以它们全都屁股后面拖着一根长稻草,跌跌撞撞到处跑,尾巴夹在大腿中间,不是我跌在你身上,便是你撞在我身上,神气非常可笑,把汤姆笑得连眼泪都流了出来,就像我们有时候那样。可是,你知道,这些幼虫的做法还是对的啊,因为人都要赶时髦,便是鸭蛋壳的帽子(鸭蛋壳的帽子是作者嘲笑当时英国妇女中间流行的一种小帽)也不错呀。 有时候汤姆会跑到一处幽静的深潭那儿。在这里,他才可以看见那些所谓的水森林。这。这些森林在你眼中看来不过是些小水草,可是你得记得,汤姆的身体已经变得很小,所以任何东西在他眼中看来,都比你看到的大一百倍。这情形就和鲦鱼一样,鲦鱼能够看得见的和捕捉的水中生物,在你是只能在显微镜下面看见啊。在这片水森林里,汤姆还看见了水猴子和水松鼠(不过全都是六只脚的;水里的东西,除掉水蜥和水孩子外,几乎全都有六只脚)在树枝中间走动得非常敏捷。那里还开放着成千成百的水花。汤姆原打算摘些花,可是手才碰上去,那些花立刻就缩成一块肉冻。汤姆这才看出来,这些花全都是活的,有的像铃子,有的像星星,有的像轮盘,有的像花,有各种美丽的形状和颜色。它们全都是活的,而且跟汤姆一样,全都很忙。汤姆这时才明白,世界上形形色色的东西比他初看上去要多得多。你要知道,水底下的东西全都是会讲话的,不过不是讲我们讲的那种话,而是像马啊、狗啊、牛啊、鸟啊同类交谈的那种话。汤姆不久也学会了它们的话,而且学会跟它们交谈。如果汤姆是个好孩子的话,他很可以交到许多合意的朋友。可惜的是,他也跟别的小男孩子一样,都,都喜欢捕捉和虐待动物取乐。有人说,小孩子总是管束不了自己的,天生就是如此。可是不管天生如此还是不如此,小孩子一定能管束得了自己,而且一定要管束得了自己。因为如果他们天生要做那些顽皮、下流、捉弄别人的事情,那么那些猴子也是天生如此的,难道说他们就应当像猴子一样愚蠢,放任自己吗?这绝不能成为理由。所以小孩子们决不可以虐待动物。如果虐待的话,一个将要出场的老太太准会给他们一点苦头吃,那时他们自找的。可是汤姆并不知道这些道理。他向水里那些可怜的动物扔石子,叫骂着赶走它们,弄得那些小东西非常惨;后来全都怕了他,都远远避开他,或者爬进自己的外壳里去。这样一来,汤姆就找不到人跟他谈话或者玩耍的对象了。 原来是一座整洁精致的村舍,园子四周都是水松的篱笆,修剪得很齐整。园子里面也种有水松,剪成孔雀、长喇叭、茶壶和各种怪模怪样的东西。从敞开的门内传来一片就像青蛙的???┥?,表明他们知道明天要大热特热。至于青蛙怎么会知道的,我可不知道,你也不知道,而且谁也不知道。 汤姆慢慢走到门口,门上的铁?寝倍汲け榱耍凰?向门里窥望,心里有点儿害怕。 第三章 屋子里面坐着一个非常慈祥的老婆婆,她坐在空壁炉旁边,壁炉里放一盆香草。她穿着红裙子,和一件凸纹的短衫,戴一顶干净白帽子,上面遮一条黑绸巾,在下巴上扣好。在她脚下,坐着一只老得不能在老的雄猫;对面两条长凳上坐着十来个衣服整洁、脸色红润、胖乎乎的孩子,在那里学字母,咭咭呱呱地吵成一片。好一座令人喜爱的村舍呀,地上铺的是清洁发亮的石板,墙上挂些古怪的旧画,一口古老的黑槲木碗柜,里面放满了雪白的白殛酒?和铜抛樱?屋角一鹧钟。汤姆才一出现,那只鹧鸪立刻叫起来,并不是因为它看见汤姆怕,而是现在刚巧是十一点钟了。 那些孩子看见汤姆又脏又黑的样子,全都吓坏了。女孩子哭起来,男孩子哈哈大笑,都很不礼貌地向他指指戳辍。可是汤姆太疲倦了,一点不以为意。“你是谁,你要什么?”老婆婆叫道,“一个扫烟囱的!走,走,我这里不许有扫烟囱的人进来。” “水……”可怜的汤姆说,声音非常低。 “水?屋子后面多着呢。”她说,声音很严厉。 “可是我去不了;我又饿又渴,人都快死了。”说完这话,汤姆就倒在门口台阶上,头抵着柱子。 老婆婆戴着眼睛把汤姆看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然后说:“他病倒了。孩子总是孩子,一个扫烟囱的又有什么关系。” “水啊!”汤姆说。 “天啊!”老婆婆说了这一声,就放下眼镜,起身走到汤姆面前。“水对你不好,我给你牛奶喝。”她∫」位走到隔壁房间,拿了一杯牛奶和一块面包过来。汤姆一口气把牛奶喝光,然后抬起头望望,精神复原了。 “你从哪里来?”老婆婆问。 “从那边沼地跑来的。”汤姆说,朝天上指指。 “从哈特荷佛来吗?而且翻过卢斯威特岩下来吗?你不是说谎吧?”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汤姆说,头又靠在柱子上。 “你怎么上得去呢?” “我从哈特荷佛府跑过来的,”汤姆这时又疲倦又没有指望,简直没有心思编出一套话来,也来不及编,所以三言两语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她。 “老天保佑你!那么你没有偷什么东西吗?” “没有。” “老天保佑你!我可不敢保。怎么,上帝因为这孩子是清白无罪的,所以指引他的路!离开爵爷府,走过哈特荷佛泽,又翻过卢斯威特岩!如果不是上帝指引他,哪儿听说有这种事情呢?你为什么不吃面包?” “我吃不下。” “面包不错呀,是我亲手做的。” “我吃不下。”汤姆说,就把头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接着问,“今天是星期日吗?” “不是,为什么应当是星期日呢?” “因为我听见教堂的钟声敲得像星期日的一样。” “上帝保佑你!这孩子病了。你跟我来,我找个地方给你休息一下。如果你稍微干净一点,我就看在上帝的面上,把你放在我自己的床上了。不过你上这里来。”可是汤姆打算站起来时,人又疲倦又发晕,只好由她扶起来,领着走。 她带他到屋外一所草棚里,扶他睡在一堆柔软芬芳的干草和一条九毯子上,叫他睡一觉恢复疲倦。过一个钟点,等放了学,她再过来看他。 说完她重又进屋子里去了,满以为汤姆立刻就会沉沉睡去。 可喜的是,汤姆那一天受了那么一个大教训,使他很久都不去虐待动物。后来那些幼虫幼虫也变得很驯了,时常跟他讲些古里古怪的事情,讲它们怎样造房子,怎样换皮肤,最后怎样变成飞虫,使汤姆听得巴不得自己也换换皮肤,而且有一天也像它们一样长一对翅膀。 那些鳟鱼也跟他和好了(它们虽然被汤姆吓了一下,而且吃了苦头,可是不久就忘记了)。汤姆所以时常和它们玩猎犬逐兔的游戏(这是一种室外游戏,扮兔子的先跑,到处洒些纸屑,算是兔子的气息,再由扮猎狗的顺着纸屑的踪迹把兔子捉到。),而且玩得非常开心。汤姆总是想翻身跳出水面,就像那些鳟鱼在大雨来时那样跳法,可是不知什么缘故,总是做不到。他最喜欢看鳟鱼跳起来捉飞虫吃。这种场面他以前可是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它们总是在那棵大栎树阴影下面兜来兜去。因为这里常有甲壳虫落在水里,还有绿毛虫无缘无故从树枝上把自己丝牵下来,然后又无缘无故改变自己的糊涂念头,又把自己牵上去,爪子把丝卷成一个球那样。这是一个很聪明的走绳戏,连那些杂技团的人都做不到。可是谁也不懂得它们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事,因为杂技团是靠走绳子维持生活的,不得不拼命,这些毛毛虫毛虫又为的什么呢? 汤姆就是在这些毛毛虫快要碰到水面时把它们捉住。 他还捉到些赤蝇、飞蛾、蜘蛛和短尾的蜉蝣,黄的、褐色的、紫红的、灰色的都有,全送给他的朋友鳟鱼吃。也许他对这些飞虫太残忍了一点,可是一个人力量办得到时,总得帮帮朋友的忙啊! 终于他连飞虫也不去捉了,原因是他碰巧和里面一个飞虫做了朋友,发现它是个有趣的小家伙。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而且完全是真事。 那是七月里一个大热天,汤姆正在水面上晒太阳,捉些蜉蝣给鳟鱼吃。这时他看见一个新东西,小小的深灰色的身体,褐黄头。它昂着头,竖着翅膀,竖着尾巴,连尾尖上两只尖刺也都竖了起来。总而言之,它看上去十足的神气活现。你看他,当着汤姆并不溜走,反而跳上汤姆的指头,坐在那里,显出很了不起的样子,而且用极其尖细的声音向汤姆叫道:“很感谢你的盛意,可是我现在还不需要。” “需要什么?”汤姆问,看见他这样老脸厚皮,很是吃惊。 “你的腿啊,承你的好意伸出来给我坐,可是我得去看望我的妻子。唉!有个家真是累是累人!”(其实这个懒惰的小混蛋什么事都不管,完全丢下它妻子一个人去生蛋)“等我回来,我倒愿意坐坐,如果你还是这么好意的话,就照这样把腿伸出来。”说完就飞走。 汤姆的印象是,这家伙有点不近人情。五分钟后,那东西回来,给她的印象更深了。“啊,你等得腻了吗?好吧,你的另一只大腿也行。”这就是它的话。它跳上汤姆的膝盖,开始用尖细喉咙谈起来。 “原来你住在水底下面吗?那是个下流地方。我也住过些时候,又?碛衷嗫墒?我不甘心就这样住下来。我总算争气,爬了上来,穿上这套灰色衣服。这套衣服很正派,你觉不觉得?” “的确很整齐,而且素淡。”汤姆说。 “对啊,一个人有了家,就得整齐一点,素淡一点,体面一点,诸如此类。不过我已经弄得腻了,说实话。我觉得,在上个星期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我已经够忙的了。现在我要穿上赴宴的衣服,出去逛逛,神气一下。我要看看外面的花花世界,跳两个舞。一个人为什么不应该及时寻寻欢乐呢?” “你的妻子怎么说呢?” “哦!她是个老实无趣的女人,事实就是如此。她脑子里只有生蛋。她如果愿意跟我出来,她就来好了;她不出来,怎么,那我就不管她,我自己来了。”它说着说着,脸色变得苍白,接着又变得雪白。 “怎么回事,你病了吧?”汤姆说。可是没有回答。 汤姆望着它站在自己的膝头上,就像死灰一样。“你死了?”汤姆说。 “没有,没有死!”头上一个尖细的声音回答,“我现在是在你头上了,穿着我赴宴的衣服;膝上是我的躯壳。哈哈!你可变不出这种把戏来!” 的确,汤姆变不出来,世界所有的魔术家全都变不出来。原来那个小家伙已经完全脱去自己的躯壳;再看汤姆膝上剩下的那只外壳时,眼睛、翅膀、大腿、尾巴都全,就跟活的一摸一样。 “哈哈!”它说,随即连纵带跳,上上下下飞个不停。“我现在是不是个漂亮人物了?” 它确是漂亮,因为它的身体是白的,尾巴是桔黄的,眼睛就像兹翎一样有着各种各样的色彩。最奇怪的是它尾巴梢上的尖刺已经比以前长出了五倍。“啊!”它说,“现在我要去要去看看这个花花世界了。我的生活是不用花费什么的,因为,你瞧,我没有嘴,而且肚肠也没有,所以我永远不会饥饿,也不会发胃病。” 它的确不会。它已经生得像一根鹅毛管一样干,一样硬,一样空洞了。凡是这一类头脑愚蠢、心胸狭小的家伙到头都会变成这样。 可是它对自己这样腹内空空不但不觉得惭愧,反而非常得意,就像许许多多的漂亮人物一样。它一面上下跳跃,一面唱歌:“我妻子跳舞呀我唱歌,一天里快乐不曾停;聪明人要做聪明事,穷愁苦闷别放在心。” 就这样它飞舞了三天三夜,最后疲倦到极顶,一跤跌在水里,冲了下去。后来是怎样情形,汤姆从没有打听出来,也不放在心上;因为汤姆听见它被水冲下去时,最后还是唱着:“穷愁苦闷别放在心。” 如果它自己不放在心上,谁又要放在心上呢! 有一天,汤姆碰到一件新奇的遭遇。那时他坐在睡莲的叶子上,和他的朋友蜻蜓在观看蚊子跳舞。蜻蜓把蚊子尽量吃了一个饱,因为阳光很强,天气又热,所以坐着一动不动,要打瞌睡。那些蚊子对自己弟兄的死亡毫不放在心上,仍旧快快活活地在离唑驯亲右挥寸的地方停下来,用自己的爪子洗脸梳毛。蜻蜓还是一动不动,照旧和汤姆啦呱,讲它从前住在水底下的时候怎样怎样。 忽然间,汤姆听见上游传来一阵非常古怪的声音,又是咕,又是嗥,又是号,又是啼,就像有人把两只野鸽、九只老鼠、三只豚鼠、一头瞎眼的小狗放在一只口袋里,由它们打个明白,吵得通天似的。 汤姆往上游一看,看见的情形跟他听见的一样古怪。一个大圆球从上游滚来,一会儿像是一团淡褐毛,一会儿又像是亮晶晶的玻璃。可是那东西并不是一只球,有时候散成许多块,各自游下来,随即又结合在一起。它自始至终都在叫嚷着,而且声音愈来愈高。 汤姆问蜻蜓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蜻蜓本来是个近视眼,那东西虽然不过二三十英尺远,它却望都望不见。汤姆一头钻进水里,手脚非常干净,亲自到前面去看。等走近时一瞧,那只球原来是四五只美丽的水獭,身体比汤姆要大出好多倍,都在水里翻翻滚滚,转侧搏斗搏斗,从来就没有看见那样好玩过。如果你不信我的话,不妨到动物园里去看看,让你自己说,水獭戏水的时候,是不是世界上最快乐、最灵活、最风趣的动物。不过便是在动物园里,恐怕你也为见得看得十分清楚,除非你早晨五点钟上考德里沼泽去。那儿淤水潭旁边有株快要枯死的大秃树,常有水獭出没。你可以仔细观看一下。 可是当里面最大的一只水獭看见汤姆的时候,它就从獭群中跳出来,用水里的话喊得非常清晰,说:“快来,孩子们,这儿有吃食的了!”说时就向可怜的汤姆赶来,眼睛闪出凶光,张开大嘴,露出两排利牙。汤姆本来觉得它很美,现在看见它这副模样,就自言自语说,“一个人的外表原来靠不住。”他赶快把身子藏在莲根中间,然后转过身来向老獭做个鬼脸。 “你出来,”那个恶意的老獭说,“否则只有对你更加不利。” 可是汤姆在两节粗莲根中望着它,使劲摇动着莲根,同时向他做着各种鬼脸,就像他从前活在陆上的时候,躲在栏杆后面讥笑那些老太婆一样。这当然不是上流派头,不过你要知道,汤姆还没有完成他的教育啊。 “走吧,孩子们,”老獭厌恶地说,“这家伙本来没有吃头。不过是只讨厌的水蜥,连池子里面那些下等的梭鱼都不愿意吃。” “我不是水蜥!”汤姆说,“水蜥是有尾巴的。” “你是只水蜥,”老獭非常肯定地说,“我从你的两只手也看得出来,而且我知道你有尾巴。” “我告诉你我没有,”汤姆说,“你看!”说时就把自己美丽的小身体转过来果然和你一样没有尾巴。 老獭如果要下台,很可以说汤姆是只青蛙,可是跟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只要自己一说出口,不管对还是错,总要坚持下去,所以它回答说:“我说你是只水蜥,因此你就是只水蜥,不配我和我的孩子这类上流人吃。你可以站在这里等鲑鱼来吃你。”它知道鲑鱼不会吃他,不过要吓唬可怜的汤姆罢了。“哈哈!鲑鱼要吃掉你,我们再吃掉鲑鱼。”老獭笑得非常恶意而且残忍。水獭有时候就会这样笑,你第一次听见的时候大约还会当作是鬼叫呢。 “鲑鱼是什么?”汤姆问。 “鱼呀,水蜥,大鱼呀,非常好吃的鱼。鲑鱼是鱼中之王,我们又是鲑鱼中之王。”它又笑了,“我们把鲑鱼在池塘里赶来赶去,把他们赶得没处跑,那些蠢家伙。鲑鱼非常骄傲,欺负小鳟鱼和鲦鱼,后来看见我们来了,就变得驯服起来。我们就把它们捉到,可是不屑把它们整个吃掉。我们只咬破它们的柔软的喉管,吸它们的的鲜美的汁液,真美呀!”它说到这里,舔了舔自己凶恶的嘴唇又说下去,“然后扔掉,再去捉别的。鲑鱼就要来了,孩子们,就要来了。我能够嗅得出雨从海里过来了,这下面,哈哈,就可以来一次大水,还有鲑鱼,成天都吃不完。”老獭说到得意忘形的时候,就接连翻了两个筋斗,然后半个身子站在水里,咧开大嘴笑得就像一只野猫。 “它们从哪里来的呢?”汤姆问。他很当心自己,因为有点害怕。 “海里来的,水蜥,汪洋大海。在海里,它们本来可以过得很安全。可是那些蠢物却从海里跑出来,跑到下游的那条大河里,于是我们就去捉它们。等它们重又向下游跑时,我们也追下海去,在海里捉鳘鱼,捉鳕鱼,沿着海岸快快活活过日子,在海浪里翻筋斗,打滚,晚上舒舒服服睡在岩缝里,又暖又干燥。啊,孩子们,如果不是有那些可怕的人的话,那种日子也真是快乐啊。” “人是什么?”汤姆问。可是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他好像发问之前已经知道了。“两条腿的动物啊,水蜥。现在我再看看你,的确倒和你很相象,如果你没有一根尾巴的话。”它拿定主意汤姆一定要有根尾巴。“不过人比你大得多,真叫我们头痛啊。他们用钩子和钓线捉鱼,有时候缠住我们的腿。他们沿着石头放些罐子捉龙虾。我亲爱的丈夫上次出去给我找东西吃时,就被他们一枪戳死了。那时候我躲在岩缝里,一家都没有得吃的,因为海里风浪很大,鱼都不靠岸。他们一枪把它戳死了,可怜的人儿,我还看见他们把它缚在一根杆子上带走了。唉,孩子们。它送命全是为的你们,真是个可怜的听话的人儿啊。” 老獭说到这里,变得感情非常冲动(水獭碰到高兴时,可以情感非常冲动,就像许多残酷而贪婪的人一样,而且这样情感冲动对别人一点没有好处),就庄重地向下次游游去,汤姆暂时也就不再看见它了。它走了总算是它的运气,因为走后不久,沿河边就来了七只粗暴的小猎狗,一面嗅,一面吠,爬地,打水,大声叫唤着追寻水獭。汤姆躲在睡莲中间,直到这些狗走了才出来。他决没有料到这些是水仙变相来救他。 可是刚才老水獭讲起的大河和辽阔的海却使汤姆老是想起。他一想起着些,就渴望跑去看,自己也说不出什么缘故。越想到江河和大海,他九月加对自己住的这条狭窄的小河和他这些同伴不满意。他要到广阔的世界去,去欣赏那边敢说是蔚为大观的形形色色景象。 有一次,他起身向下河游去。可是水很浅。碰到有水滩的地方,他在水里都藏不了身,因为水太少了。太阳烤他的脊背,烤得人非常难受。他只好又回来,在水塘里静静躺了一个多星期。 后来,在一个大热天的傍晚,他看到一件奇事。 那一天他整天都在发呆,那些鳟鱼也在发呆。水面上飞着成千成百的苍蝇,可是那些鳟鱼全不去捉,连动都懒得动,都在水底有石头荫庇的地方打盹。汤姆也躺着打盹。水又热又不舒服,汤姆很喜欢抚摸那些鳟鱼的清凉身体。 可是快到傍晚时候,天忽然暗了下来。汤姆抬头一看,望见头上一大片乌云正盖在山谷上面,左右的山峰都被笼罩着。他并不大感觉害怕,可是静悄悄的不做声。四周的万物也都静悄悄的,没有一丝风,鸟也不叫一声。接着落了几个大雨点,仿德德在水里。一个雨点刚好打在汤姆鼻子上,吓得他赶快把头钻进水里。接着雷声怒吼起来,打着闪电,电光跳过凡谷,又跳回来,从这朵云跳到那朵云,从这座山峰跳到那座山峰,连水里的石头都好像震动似的。汤姆在水里仰起头看,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所看到的最大的奇景。 可是他不敢把头伸出水面,因为雨倾盆似地落下;还有冰雹,就像枪弹一样,打进水里,在水面激起许多浪花。不一会,水流就升起来,向下涌去。水愈来愈高,而且愈来愈脏,有树枝、稻草、甲虫、腐坏的蛋、木虱、水蛭、零零星星的东西,形形色色,这个那个,什么都有,足可以装满九个博物院。 汤姆在流水里简直立足不定,就躲进一块石头后面。可是那些鳟鱼并不躲避,反而从石头中间穿了出来,开始吞吃那些甲壳虫和水蛭,你争我夺,非常贪婪的样子。许多鳟鱼的嘴上都挂着虫子,游来游去,相互间把这些虫扯扯撞撞,想要把虫子从别人嘴里夺去。 这时候,汤姆靠着一闪的电光看见了一种新的景象。水底到处都是大鳗,一面翻身,一,一面屈曲,全向下游游去。这些鳗多少星期来都躲在岩石缝和泥沟里;汤姆除掉夜间偶然看见外,平时简直看不到它们。现在它们全都跑了出来,而且那样急急忙忙从他面前擦过去,形状又凶又野,把汤姆都吓呆了。当它们急急走过汤姆面前时,他还能够听见它们相互在说话,“我们一定要赶,一定要赶。多妙的雷雨啊!下海去,下海去!” 随后老獭也带着全体儿女来了,一面扭动一面冲,跟那些鳗一样快。它走过时,看见汤姆,就说:“水蜥,你如果要见识世界,现在是时候了,孩子们,来吧,不要管那些讨厌的鳗。我们明天就要有鲑鱼当早饭了,下海去,下海去!” 后来又来了一个大闪电,比所有的闪电都亮。在电光里,汤姆望见了三个美丽的小姑娘,相互用手臂兜着对方的脖颈,顺着洪流下去,一面唱:“下海去呀,下海去呀!”在千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就看不见。可是汤姆瞧见了,而且肯定自己瞧见了。 “喂,站着,等我一下!”汤姆喊。可是那些美丽的小姑娘已经去远了。汤姆还能够在雷声和风雨的怒吼中听见她们清